离散视域下《无声告白》的空间叙事研究

作者: 王泽

《无声告白》由伍绮诗创作,并于2014年首次出版。作为美籍华裔作家,伍绮诗的多重身份背景—国籍、身份及文化的交汇与碰撞,为她的作品赋予了丰富的空间层次。该书聚焦于华裔家庭内部五十余年来的动荡与变迁,细腻描绘了人物个体心灵成长与精神世界的微妙变化,深刻剖析了代际传承下的创伤表现。由此,《无声告白》在探讨种族身份认同、社会家庭教育、女性权力认识等方面展现出重要的研究价值。

相较于时间叙事,空间叙事的出现相对较晚,其概念首次在1945年由约瑟夫·弗兰克在其著作《现代小说的空间形式》中提出。随后,经由加布里埃尔·佐伦、亨利·列斐伏尔、爱德华·苏贾等人的深入探索与多元发展,空间叙事不仅在理论上取得了显著进展,也在作家的创作实践中得到了进一步的拓宽与应用。本文由亨利·列斐伏尔和加布里埃尔·佐伦的相关理论出发,结合文本,从地志空间、社会空间及文本空间三方面分析《无声告白》中的空间叙事,着重探索文本中华裔族群寻觅文化认同过程的焦虑与迷失。

一、地志空间:圣地与俗世

《无声告白》内的地志空间丰富多样,并且呈现动态的结构特点。多重地志空间并非彼此孤立,而是在并置连接过程中构成了多样化、网络化的空间系统,而地处米德伍德的住宅正位于空间网络的核心。该建筑空间符合空间叙事理论体系内的典型“家宅”意象,具备强而有力的纽带力量,维系个体平稳自洽的精神世界,某种程度上扮演避风港的角色。然而,家宅同样具备其双面性和腐朽性。纵观文本,在不同时期,几位主要角色都曾有过对家宅的逃离行为。他们的逃离错综复杂且各不相同,主要聚焦于种族身份认同和性别文化认同等核心议题。然而,位于米德伍德的家宅展现出了极强的包容力,角色们在到达这场漫长痛苦的逃离之旅的终点后,无不返归家宅,完成同这一核心地志空间的和解。正是经由这一逃离又回归的过程,角色的核心矛盾与人物弧光得以体现,同时辅以文化身份建构路径的铺陈。

细读文本,不难发现詹姆斯理想的归属地并非寒酸的米德伍德家宅,而是至高学府哈佛大学;他耗尽自己的青年生涯,从劳埃德学院踏入哈佛校门,完成了理想的地志空间的更易。然而,族裔身份终究影响了他的空间迁移过程,詹姆斯最终转徙至凋敝的米德伍德学院。即使在这里获取了教授身份,他依旧对所处的空间缺乏归属感,仍然隶属集散族群,极度缺乏文化视角的自我认同。由此可见,地志空间变迁难以平复詹姆斯的认同焦虑,反倒在莉迪亚逝世后将这一焦虑情绪推上了高峰。莉迪亚的死象征着詹姆斯融入主流美国社会这一迫切愿望的彻底破灭,这一落差成了他逃离米德伍德家宅的核心成因,助教路易莎的居所成了他新的栖身之处。路易莎的东方出身给予了詹姆斯强烈的自我认同感,同源的文化则让他能够暂时抛却离散族群的身份,她的住所实际上是詹姆斯寄托原乡情怀、编织理想故国记忆的精神空间,甚至被他人赋予了某种神圣的意义。

然而,这一举动本质上只是对想象中的所谓“民族性”的留恋,于解决实际问题无益。作为新一代移民,詹姆斯和故国的联系较弱,本质上的核心诉求并非回归母国,而是融入移民国家,在想象中的圣地驻留无法解决困扰他的身份危机问题,反而会助长其内心的空虚。最终,詹姆斯从外遇中抽身,回归家庭。这种逃离与归来的循环是角色在现实生存空间中画下的一个圆,象征詹姆斯迷茫于文化身份后的自我复位,同时象征他对“美国性”的态度与认知,某种程度上显现了作者伍绮诗对新一代移民于族裔文化困境中维系自我认识的期盼,以及积极包容的文化观。

而对于玛丽琳而言,米德伍德家宅对她的限制更为严重。她始终怀抱成为医生的梦想,却被家庭主妇的身份限制。回顾文本,厨房是作品内出现最为频繁的地志空间。哪怕跳跃出文学作品这一范围,厨房本身也具备性别体征,仿佛天然与女性绑定;玛丽琳的母亲毕生未曾走出家乡,终日在厨房内操持,当玛丽琳因母亲逝世再次造访她陈旧的故居时,深深为厨房这一地志空间所动摇。她心目中的圣地理当是象征她憧憬的医师职业的拉德克里夫学院的实验室,而实际上她却被困缚在厨房之中。目睹母亲的厨房后,她决心从家庭空间中出走,追寻自己的梦想。这一次的空间逃逸象征着托莱多彻底成为玛丽琳心中的神圣空间。然而,她的逃离仅仅维持了九周,便不得不因怀孕回归家宅。尽管如此,玛丽琳依旧坚决与厨房划清界限。这一空间割裂并未停止,象征她对家宅空间逃离的另一维度。她的空间逃逸与空间回归不仅是作品情节的转折点,也是家庭走向的重要切分点,据此,不难看出空间变换在作品情节铺陈上起到的决定性作用。

莉迪亚作为家庭的焦点人物,承载着父母的祈盼与期待,努力维持父母教育与本真人格之间的平衡,来自家庭的压力本能促使她想要逃离。她先是以哥哥内斯的甲壳虫汽车作为圣地,即逃离的空间,在内斯离家进入大学后她失去了这一空间,转而通过和杰克的恋爱实现空间位移,试图进行逃逸。然而,杰克对她的问询却令她难以回避身份认同问题,最终只得将自我寄托的神圣空间选为米德伍德湖:这里寄托她童年时代被哥哥内斯推下水的创伤记忆,充斥恐慌与孤独,却在某种程度上加剧了她的情感寄托,她试图在记忆的原点战胜对湖水的恐惧,进而战胜内心遗留的创伤。但是,这一空间实践最终在她的人格失衡中付诸失败。

莉迪亚的死亡最终唤回了家庭其余成员的和解自洽,同样唤醒了他们对教育的反思与重视。这一具备现实性和普遍性的主题是伍绮诗期待的核心议题之一。

二、社会空间:逃离与创伤

亨利·列斐伏尔在《空间:社会产物与使用价值》中写明:“空间是社会性的……空间里弥漫着社会关系;它不仅被社会关系支持,也生产社会关系和被社会关系所生产。”社会空间的分析视角立足于人际交往中的对立与摩擦,据此窥视人物的命运走向。立足整体场域,作品内主要人物直面同样的社会空间,然而空间本身存在多条各异的关系线相互交织,分割为不同的空间网格,因代际、文化、性别等元素相互抵抗与融合。《无声告白》中的社会空间呈现出对少数族裔文化和主流文化矛盾与交融的探讨,及家庭内部结构的寻索。

伍绮诗用了较长篇幅描写詹姆斯为融入主流群体进行的努力与由此而致的深刻创伤。在成长过程中,他深切感受到主流白人社会对亚裔的敌意与歧视,由此他竭力踏入哈佛这一高等学府,娶典型白人玛丽琳为妻,改变所处的地志空间,然而他所面临的社会空间依旧坚如磐石。在米德伍德,他由于自己的亚裔面孔依旧深受排斥,流离于社交核心圈之外。由此,詹姆斯的社会空间母题明确突出:身份认同。作者试图借由这一人物,探讨文化冲突下“他者”达成自洽的艰难。

而相对之下,玛丽琳所处的社会空间议题更偏向权力关系与性别层次。她身处20世纪70年代由男性为主流阶层的美国,深受事业与家庭的冲突所困。她自小便倾向于选择理化实验等社会更推荐男性的课程,在出走失败后将自己的梦想加诸女儿莉迪亚身上,尤为注重对莉迪亚的教育,力求将她培养为自己理想中的职业女性,却在某种程度上造就了女儿的悲剧。莉迪亚身上聚焦父亲融入主流社会的期望和母亲在事业上的追求,她在家庭空间内迷失了自我,盲目循着父母的要求生活。她同时面临多重社会空间交织性的冲突,更由于童年创伤反复回归自己认定的地志空间原点—米德伍德湖。最终,她以自己的离世唤回了父母对家宅的眷恋。这个原本支离破碎的家庭能够以莉迪亚为交点构建出一个独特的社会空间,实现反思与交流。

三、文本空间:时空体

《无声告白》的写作手法较为独特,在文本空间形式构造方面,其写作手法应用得十分复杂,纵观全文,并置、预叙、闪回等写作手法俯拾皆是,构造了较为完整全面的时空体。故事情节的铺陈不依赖传统线性关系,而是呈现出注重交替的非线性时间,常见时空错位,过去与现在相互穿插,尤其以莉迪亚的死亡为重点,叙事线在她逝世这一情节中心交汇,呈现出丰富的悬念设置及现实映照。文本独特的章节设置使得家人追寻莉迪亚死亡的成因、玛丽琳同社会的和解、詹姆斯夫妻的相识以及飘摇的婚姻生活等情节不按时间次序地交叠出现,在迷离往复的情节构成中更进一步地反映了社会矛盾,并聚焦了离散群体的身份认同问题。

从时空跨度角度出发,作品所讲述的故事横亘数十年时间,20世纪50年代詹姆斯夫妇的婚姻,20世纪60年代玛丽琳的不辞而别、莉迪亚的少女时期,诸多事件以莉迪亚的死亡为核心相互穿插,形成具备圆心的橘瓣式叙事结构,以人物或事件为中心,“表明并置或并列的故事情节是向心的而不是离心的”(龙迪勇《空间叙事学》)。小说以莉迪亚逝世开头,从第二章开始引出詹姆斯夫妇及二人的代际创伤,由此深入探讨离散身份危机和女性权利等问题。之后,文本在时空间交替铺陈,多元化地探索种族歧视、女性事业困境及家庭教育失准引起的亲子冲突和手足冲突问题,最后反扣小说母题,即莉迪亚的无声告白。

而橘瓣式结构内部,又体现出作为故事重要角色的家庭成员思维认知的差异性,叙事角度频繁变动,叙事结构则呈现类似于拼图的特性。伍绮诗着重描绘了同一时空之内,各个家庭成员因莉迪亚死亡而致的内心波动,以长段的心理描写细腻地表现各个叙述主体的猜测、联想和认知,角色们犹如演员走上舞台,轮流袒露自己的内心世界,视角交错直接导致了时间变动和空间跳跃,而时间网格又辅助了心理空间的建构与铺陈。在阅读过程中,读者因独特的写作手法自发重组家庭成员的叙事碎片,拼凑各自的性格特点与创伤成因,联系人物故事线推导真相。

这一空间体叙事模式无疑具备独特的叙事功能:凸显文学公共性、联系文学公共领域。通过盘根错节的时空网络,伍绮诗立足时代,发出自己的探求与追问,显现出文学担负的独特社会使命。而同样的,这一跨时空叙事结构联系莉迪亚之死的议事重点,为故事蒙上了悬疑的面纱,多视角叙事则进一步丰富了叙事的容量,层次由此复杂多样。同样,这一复杂化的时空坐标也与东西文化交织碰撞的重点题材不谋而合,历史时空由此凸显。在写作过程中,伍绮诗联系时代背景,将自己对私人体验的细微认知升华,并与社会层面相结合,进而将自己的迷惘与洞见提升为对整个离散族群共同体验的理解。交错叙事中并行的地志空间,如托莱多市、米德伍德小镇、哈佛大学、劳埃德学院等,迷离交织地展现了华裔族群的生存现状。这些空间不仅构建了身份、性别等公共话题的探讨空间,而且情节本身也深入观测、反映了移民群体、女性群体等少数族群的生存现状,并进行了深入的探知。

《无声告白》中另一个重点则是对创伤记忆的书写。记忆天然具备跳跃性及不稳定性,适宜小说非线性叙事的特点,这些身份和性格各异的角色,因为共同的创伤记忆而交织在一起,同时,他们各自拥有着独特的人物成长轨迹和闪光点。边缘离散群体的突出特点,使得詹姆斯一家的创伤体验较为独特且主要聚焦于身份认同问题,这种独特性在他们不断迁移变换的地志空间中得到了充分凸显。而詹姆斯夫妇及内斯的核心创伤记忆—莉迪亚的死亡则作为中心线索被反复提及,夹杂的代际创伤、自我认同创伤和权力失调创伤,不断唤起读者的移情,在阅读过程中自然代入主要人物的视角,通过窥探他们的记忆,体悟生命、种族、权力的重量,由此唤起读者对边缘离散群体的人文关怀与精神关注。

同样,时空体本身的复杂性也赋予了文本多义化解读的可能。詹姆斯夫妇的往事、莉迪亚死亡的真相和家庭成员各自的心灵世界经由作者碎裂,均匀地排布在各个章节的不同板块之中。时空网络本身迷蒙如雾,有相当的悬疑色彩,而这一板块最大的作用是提供多重解读的视角,给予读者讨论与思考的空间,无疑又是通向文学公共性图景的阶梯。视点的交错使得文本解析与重构成为可能,其解读方向异于主流,呈现出异质化特点。这不仅建构了一个宏大的讨论空间,还为离散人群的身份理解和反思提供了广阔的视角,同时探讨了人类命运共同体背景下东西方文化交流的路径。

总而言之,《无声告白》内的地志空间、社会空间和文本空间既具备一定的独立性,又紧密相连。以莉迪亚逝世为核心线索的多视角、非线性叙事铺陈了复杂多元的文本空间,展现了诸多重要人物对地志空间逃离再回归的往复过程,并深刻揭露了社会空间内角色的自我认同,展现了对离散人群权力与身份认同议题的关注与呼吁,呈现了作者对公共领域的深度思考和人文关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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