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桃源诗的四种转向
作者: 张珍妮自晋陶渊明作《桃花源记并诗》,构建了一方安宁和平、自由平等的乐土,历代文人以“桃花源”为中心吟咏不断,创作了大量的诗歌。桃花源的内涵不断丰富、发展,桃花源书写脉络如河网般呈一支多流、蜿蜒交汇之势。明代桃源诗因受文人尚游风气与地方官绅的推动、时代转向自我表达的浪漫精神影响,以及审美心态世俗化风潮的兴起,加之桃花源原始精神因子的演变,从而在题材内容与思想内涵上相较于前代出现了四种深刻且具有深远影响的转向。
一、实地景观书写兴起
隋唐以前,“桃源”与“武陵”作为意象入诗,往往指向一个纯粹的文学想象空间。唐时,经游武陵的诗人开始创作了带有武陵风貌的桃源诗,且随着武陵桃源一带自然、人文景观的建设和定型,实地景观书写逐渐丰富,如刘禹锡《游桃源一百韵》和吕岩《咏景十首》等,数量虽屈指可数,但其景观书写与桃花源吟咏浑融无迹,意蕴神旨可称上乘。到了宋代,实地景观书写还在桃源诗中延续,如姜夔的《昔游诗十五首》其九,在一首诗歌中出现了多处自然与人文景观,如桃源山、白马渡、桃川宫、空心杉、八迹坛等,武陵桃源之现实地理空间与桃花源之文学想象空间的联系进一步密切。然而宋元以降,桃源诗中实地景观书写较为少见,有其脉络源流但发展相对羸弱。及至明代,实地景观书写兴起,并对清代的桃源诗创作、桃花源专志编纂产生了重要影响。
明代前中期桃源诗的实地景观书写兴起,主要表现在前所未有地充分描绘了桃花源一带的实地景观。
首先,其充分表现在所书写景观主体之丰富。不仅由《桃花源记》衍生的景观如秦人洞、烂船洲等频繁入诗,桃源县中的自然景观如白马渡、绿萝山、梅溪,人文景观如桃川宫、炼丹台等作为“外来元素”也成为桃源诗歌中的典型地域标识。这在明代以前的桃源诗中虽有涉及,但其规模远不及明。兹举若干例:
石洞无遗构,空岩长松桂。(何景明《桃川宫四首》其三)
绿萝尚层峦,梅溪复新弥。避秦是何年,传疑到今祀。(陈仲录《桃源洞次李抑斋兵宪韵》其一)
陇树秦人洞,星河汉使槎。恍然迷故道,犹自见桃花。(黄日敬《过桃川》)
烂船洲上春风暖,古洞门前丽日西。此是避秦旧踪迹,每招诗客自吟题。(马文升《无题》)
渌萝如篆刻,锋刃拨云雾。(袁中道《花源道中纪游,并示文弱》)
其次,其充分表现在摹写景观之细腻。明代诗人将桃花源中的山水形态、楼台状貌都加以工笔勾勒,而非借用“落花”“流水”等空泛而几近刻板的传统意象,遂使原先如空中楼阁般的桃源世界转为具象可感。兹举若干例:
神宫矗飞观,结构俯层丘。上翳万年树,下映千尺流。(何景明《桃川宫四首》其一)
山间春复春,秦汉成朝暮……渌螺涌作波,白马澄于素。(李恺《二首》其二)
白马渡边风日清,木兰小艇浪花平。(汪金《过白马渡》)
地产桑麻仍旧俗,路通车马自空山。苔封小洞门三尺,花落前溪水一湾。(陈洪谟《过桃川宫》)
高阁俯苍崖,下有花源路。料得避秦人,入山从此去……老蛟挟瘦石,千古盘涡怒。(袁宏道《登河洑山》)
何必自秦人,肯种即芳菲。高壑蓄春雨,杂与泉源飞。磴磴挂声响,升降之际微。萝木交湿光,幽独穿翠围。(谭元春《行桃源道中憩于桃花源二首》其二)
二、侧重表达个人情态
《桃花源记并诗》其内涵延续《诗经》中“适彼乐土”精神与老子小国寡民的社会构想,在于构建一个没有压迫剥削、淳朴自然的理想社会,这种关怀天下的思想如黄钟大吕在历朝历代桃源诗中皆有浑厚回音,明代桃源诗也不例外,但明代的桃源诗于社会理想之外,还特别表现出重视个人生命状态的倾向,诗人们寻桃源、游桃源、居桃源、忆桃源时往往侧重表达自我的状态、袒露个人的情绪。
其一,写探奇觅胜之兴。例如,刘经的《过桃川宫次韵》写道:“谈仙思隐迹,览胜觅桃源。云白仍迷岭,花红又满村。藤萝共小憩,溪水坐忘言。更尽探奇兴,登临古洞门。”屠大山的《小憩桃川宫二首》其一写道:“清晨飞旆指辰阳,不谓仙家即此乡。下马独寻方士馆,入门唯有碧桃香。”既有一气呵成之武气,又饶有诗意。刘臬的《渡白马之桃川宫小憩》写道:“为访桃源来小憩,欲栖萝洞学长生。吟成神爽疑飞动,安得仙人驾鹤迎。”传达出诗人在桃源中得到的独特精神体验,即超脱尘世的轻盈和自由。
其二,抒淡泊隐逸之怀。例如,朱应登的《桃川怀古》写道:“未羡入山真不老,曾闻避世可称贤。逍遥物外吾深愿,伥望丹丘已俪然。”蒋宗鲁的《桃源洞怀古和蓉峰公韵》写道:“不是有心耽福地,只缘无意恋繁华。三秦事往人何在,一洞春来桃自花。”林恕的《无题》其二写道:“寻源路杳虹桥隔,避世人忘岁月赊。老我风尘双鬓短,武夷何日泛归楂。”熊逵的《过桃川二首》其一写道:“鸡犬今仍杂,桑麻迳满阴。欲招黄绮氏,从此结同心。”陈仲录的《桃源洞次李抑斋兵宪韵》其四写道:“我本丘壑心,咏归益忘燥。”皆情思淡远。
其三,逗诙谐天真之趣。这类诗多是自真性情中流出,不费推敲,情思自然而自带天真之趣。例如,魏良辅的《桃川宫》写道:“平生脚债是登山,台殿幽寻鸟道间。源水千花携客到,洞门双阖是谁关?盘空鸟下成孤眺,挟雨龙来问大还。一笑尘缨何处濯,直从高顶觅潺湲。”“脚债”一语饶有趣味地带出诗人登山之癖,颔联诗人自拟渔郎,随桃花溪水至洞前,却是洞门紧闭,不禁引得诗人发问。顾应祥的《无题》其三写道:“时有云来岩下宿,更无尘向此中飞。不知何代神仙府,欲向秦人问是非。”将秦人视作可以谈闲对话的友人般亲切。龙膺的《夜自东园归,得袁中郎德山诸诗,读之甚快。惜不一问桃花源而去,走笔留之》其一写道:“桃花万树秦人居,黄精为饭芝为蔬。长休自旲神仙眼,好去同窥石室书。”乃龙膺读罢袁宏道游览德山所作诸诗后的打趣之作,营构了一个桃源仙界,一“窥”字诙谐、形象地写出凡人对神仙之物的好奇之态。
三、故事演绎细节化与人情化
这一新变的主体专指以《桃花源记》为题材,演绎其故事情节的桃源诗。《桃花源记》讲述了渔人因无心误入而游居了自然淳朴的避世桃源,出桃源后世人再寻不得的故事,体现人物情感色彩的仅渔人“甚异之”,桃源中人“乃大惊”“皆叹惋”此数语。唐人在人物心理描写上有所创举,即增设了渔人因思乡而辞别桃源的动机,经典之作如王维的《桃源行》。宋人在篇首增附交代了桃源避世发生的历史背景,将桃源故事行进线索向前延伸,如王安石的《桃源行》。元人在宋人添写背景的基础上也有所延续,如刘因的《桃源行》。
因此,明代桃源诗表现出的故事演绎细节化与人情化书写并非“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它在前代诗人的吟咏历程中已有沉淀,在明代则表现得更为剧烈。
例如,常德知府杨宣的古诗《和刘禹锡》,在情节演绎上做了不少改动与细化。首先是渔郎入桃源的方式,此渔郎与符号化的隐士形象不同,突出了渔郎职业本身的谋生属性而非悠然自得的隐逸属性,“五湖四海不能游,朝去暮来十数里”,他的生活是乏味单调的,然而桃花似通人意、灵动倩美,正引得渔郎至洞前,“忽觉两腋轻风举,误入洞天眼界明”,舍船步行变成了乘风飞入桃源,给予渔郎以乏味生活之外的奇特感官感受,仙幻书写踵事增华。其次是桃源中的生活饮食,其描写不若《桃花源记》,而更似刘阮天台遇仙故事,物质华美充盈,而历史批判色彩削弱。最后是渔郎出桃源的想法,如果说前代渔郎或是“恐失乡县”,或是“人间有累”,因牵挂而离开桃源,此处渔郎却是想携妻儿举家迁至桃源,颇有有福同享的味道,符合凡人在世俗欲望主导下对丰盈物质的眷恋心态。
在人情化书写上,明代诗人不仅遐想渔人之心迹,还寄居桃源中人之躯壳,设想其行止。例如,周瑛的《桃源篇》,诗歌不以渔人视角切入,而直接以桃源人为中心叙事。“昨日渔郎忽到此,杯酒殷勤问乡里”,带有外部入侵、打破平静的意味;“由来静躁迹不同,山人怕与俗人通。送得渔郎出山口,归来相与灭其踪”,增添细节,模拟了桃源中人主动与世隔绝的心态,也正是因为不愿与外界俗人交往,桃源人送走渔人后,抹去了他来往的踪迹。这种原始居民守卫淳朴、静美家园的私心十分贴近人之常情,也给历来渔人再寻不至的结局设置了一个合理的解释。
四、虚实真伪之争辩转向思辨
关于桃花源的虚实真伪之争辩参与文人众多,话题广泛,持续时间自唐至今逾千载。大体而言,其争辩多从四个角度展开:一是从文本角度,认为《桃花源记》故事真实性存疑;二是从内涵角度,否认桃源为神仙之说,或属意为政治托寓;三是从地理原型地的角度,认为某一地域不足以称为“桃花源”;四是从现实角度,认为现世桃源已经不存在或不可寻。
明代桃源诗则呈现出了一条清晰的转向,即无意争论是非曲直,而是重视精神与桃源的圆融,闪烁着辩证的哲学思维光辉,彰显着明人的思考力度,这主要表现在两个层次。
第一层,提出将《桃花源记》与桃源当地“瞿童白日飞升”传说分而论之的主张,表现在尊重、强调《桃花源记》的现实批判色彩与追寻社会理想的品格,反对玄幻离奇的仙道传说对桃花源故事的依傍,超越了过往非黑即白的局限视域。例如,梁廷贵的《桃川怀古》写道:“休论瞿子成仙事,追叹秦人避难年。”直言此意。包裕的《无题》写道:“渔父止言秦隐逸,世人咸讶晋神仙。个中消息如参透,黄白飞升总浪传。”即拒斥世人将桃源当地流传的黄洞源、瞿童白日飞升的传说与桃花源这一隐逸色彩的故事混为一谈。苏显的《无题》写道:“晋去嬴秦六百年,避秦人尚隐桃川。适因渔父通消息,始信深山是洞天。勾引羽衣专秘术,依稀道骨学神仙。吾儒莫况荒唐说,话到忘机也亦然。”表现出了儒士的警醒与淡泊修养。
第二层,提出不必苦寻或者依赖地理环境上的桃源,指向了一条人人可以凭自我心境而到达桃源的路径,为过往诸多“未果,寻病终”的黯淡结局提供了一种精神超越的方式。周瑛的《桃源篇》在演绎桃花源故事后于诗末发表议论:“我闻海鸥识人意,机心一动鸥不至。山人心事闲于鸥,孰谓高风可强致。使君莫厌城市喧,浇醨朴醇各有根。机心不动争心息,武陵处处皆桃源。”“机心”即机巧功利之心,语出自《庄子·天地》,意为一旦有机心存于胸中便心境不纯,心境不纯便精神不定,精神不定便失之于道。周瑛借鸥鹭忘机的典故,暗寓“忘机”即为到达桃源的关键,最终提出只要通过精神的涵养,机心不动、争心止息,即处处是桃源。周瑛明白如话地将桃源上升为一种人人随处可居的精神栖息地,它不需要人们如何向外苦寻,而只需向内修养,即将桃源从处于外界的不可控的神秘之地,转化为了自我的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