庙堂之高与江湖之远,都有怪兽出没
作者: 盛文强
中国的奇幻生物伴随着古老的神话传统,最为著名的当属龙。龙是先民想象中的生物,成书于南宋的《尔雅翼》认为龙“角似鹿,头似驼,眼似兔,项似蛇,腹似蜃,鳞似鲤,爪似鹰,掌似虎,耳似牛。”集众多动物的特点于一身,造就了飞天遁地、行云布雨的神兽。明代谢肇淛《五杂俎》云:“龙性最淫,故与牛交,则生麟。与豕交,则生象,与马交,则生龙马。”龙似乎跳出了生殖隔离,于是造出了大批怪兽,所谓“龙生九子”,就是龙与各种生物杂交的结果,这些怪兽出现在建筑、服饰乃至旗帜上,成为古老国度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只要一抬头,就能看到檐角上腾跃的龙头鱼——它的鱼尾向上高高扬起,这便是龙九子之一的鸱尾。而在宫殿寺庙里驮着石碑的大龟,细看其头部是龙头,四足也是龙鳞龙爪,带有龙的基因,这便是龙九子之一的赑屃。当这些奇幻生物随处可见,便到了“见怪不怪”的地步,而在外来者的视角中,这些怪物却格外显眼。法国汉学家谢阁兰看到中国石碑上的龙,就这样写道:“在怪兽鳞片状的腹部下面,在足、爪、刺、尾的拥挤中,往往还有一个边缘磨钝了的圆孔穿透石碑,遥远的天空碧蓝的眼睛就从那儿窥视来人。”
龙的众多怪胎都在庙堂之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各司其职,各尽其能。还有麒麟之类的祥瑞之兽,也被归在龙族,按南朝梁孙柔之《瑞应图》记载,麒麟的样子是“羊头,狼蹄,圆顶,身有五彩,高一丈二尺”。麒麟又被赋予了美好的品性,《诗经·周南·麟之趾》云:
麟之趾,振振公子;于嗟麟兮!
麟之定,振振公姓;于嗟麟兮!
麟之角,振振公族,于嗟麟兮!
大意是说,麒麟的脚趾,不踩踏生物,麒麟的额头,不抵触人,麒麟的犄角,不伤害人,好比公子的仁厚。战国时成书的《春秋公羊传》载:“麟者,仁兽也,有王者则至,无王者则不至。”把麒麟与统治者的合法性联系起来,通常谓之祥瑞,汉代董仲舒提出“天人感应”之说,他认为君王的作为与上天相关,上天的意志可通过某种“祥瑞”或“灾异”的现象显现出来,如果政治清明、社会太平,上天就会降下麒麟、白鹿、嘉禾、醴泉、甘露等祥瑞之物以资表扬。如果君主昏庸,不行德政,就会激起天的震怒,出现各种灾异现象,例如水灾、旱灾、火灾、地震、日食等等,以示对君主的警告和惩罚。这种观念流布甚广,一直在帝国政治话语中发挥重要作用。

到明代,郑和下西洋时带回了非洲的长颈鹿,还被当成是传说中的麒麟。因当地称之为“基林”(Giri),发音与麒麟非常相近,只是脖子稍嫌长了些,但这可以忽略不计。最有说服力的,是长颈鹿头上的肉角,肉角也是麒麟的一种美德,所谓“设武备而不为害”。永乐帝朱棣命人画《瑞应麒麟图》,雄踞于画卷中的,正是一头长颈鹿,它的脖颈几乎占去了画面的一半。受到这次长颈鹿来华事件的影响,南京出土的徐达五世孙徐俌夫妇墓中,陪葬官服上的麒麟补子,居然是一只伏在地上的长颈鹿。明刊本《异域图说》中出现的麒麟,也作长颈鹿状,日本画家桂川国瑞的《麒麟图》(大约画于1846年),在今天看来都是长颈鹿。甚至在日语中,长颈鹿和麒麟至今还是同一个词,凡此种种,皆是长颈鹿来华事件的余波,传说中的麒麟与现实中的生物发生了互渗,足见奇幻生物的魅力。


庙堂之中的奇幻生物象征着权力、神秘,以及特定的祥瑞寓意,不妨称之为“政治生物”,它们身上带有某些真实动物的影子,却又似是而非,然而人们相信它们所携带的神秘力量,故而不厌其烦地雕凿镂刻,乃至期盼神奇动物出现,以获得这种力量的护佑。而在庙堂和城市之外的山野,是野生动物的世界,同时也是文明未能踏足之处,隐藏着更为危险的生物。
在深山之中有山魈,据南朝宗懔《荆楚岁时记》记载:“正月一日,鸡鸣而起,先于庭前爆竹,以避山魈恶鬼。”山魈惧怕爆竹,这里说的爆竹,是燃烧竹子发出的爆裂声。山魈的历史可以上溯到《山海经》中的枭阳,枭与魈互通,亦称枭羊,民间称之为“山大人”,是类似人形的一种怪物,《山海经·海内南经》提到的枭阳样子像人,嘴唇长,浑身黑毛,脚掌朝后,披发,手执竹筒,是为山魈的早期原型。山魈喜抓人,抓到人后便仰天长笑,大笑之时,长唇翻转,盖住了额头,直到笑够了,才开始吃人。对付这种妖怪,唐代小说《异物志》中记载了一个巧妙的办法:拿大竹筒套在手臂,靠近山魈,山魈抓人,一般是扯住人的手臂,却抓住了竹管,趁山魈大笑之时,人从竹筒里抽出手来,用刀把山魈的长唇扎在额头上,即可擒住山魈。南北朝时期成书的《神异经》中又写到了山魈爱吃虾蟹的习性:“西方深山中有人焉,身长尺余,袒身,捕虾蟹,性不畏人,见人止宿,暮依其火,以炙虾蟹。”由这种习性来看,山魈或许是一种生活在山间的食蟹猴。《神异经》中还说山魈“犯之令人寒热”,用现代眼光来看,似乎是说山中的猴类携带传染病,故而令人生畏。
和山魈类似的,还有狐狸。狐狸本来是现实世界中的动物,然而在中国却有着别样的含义。《山海经》中有九尾狐,是难得一见的瑞兽,人若吃了九尾狐的肉,就可以不受妖邪蛊惑。据东晋志怪小说《搜神记》所载:“千岁之狐,起为美女”。唐代张鷟《朝野佥载》更是提到了百姓信奉狐仙之事:“唐初以来,百姓多事狐神,房中祭祀以祈恩,食饮与人同之,事者非一主,当时有谚曰:‘无狐魅,不成村’。”古人活动范围有限,远不及今日。他们开辟山泽,与动物比邻而居,家宅之内常有动物出没。动物在家宅中忽隐忽现,常在夜间行动,人们由畏生敬,或是狐狸狡黠机敏,被认为有特殊的灵性。狐仙的民间信仰在华北地区尤为显赫,恰与狐狸的地域分布有关,华北地区正是狐狸活跃的地带,南方则相对少见,故而有“北方祀狐,南方祀鬼”的说法。蒲松龄《聊斋志异》中谈狐说狐,即是北方狐仙信仰的反映。后来该信仰随着移民传入东北,杂糅了萨满教及道教的色彩,形成了一整套信仰体系。东北地区尊称狐仙为胡仙,用胡字而不用狐,是为了表示对狐仙的尊重。



古代的南中国山林,罕有人踏足,瘴气弥漫,能导致人生病,甚至死亡。所谓的瘴气,是指山林的恶浊之气,发于春末,敛于秋末。热带原始森林里动植物腐烂后生成的毒气,以及由此产生的各种疾病,都可称之为“瘴”。在这种毒气弥漫的环境里,有些神奇动物在作怪。南方的山溪里就有一种水怪叫作“蜮”,它的模样有点像龟,却只有三条腿,它的嘴尖而长,嘴里还能喷射毒沙,专门攻击人的影子,受到攻击的人轻则生疮,重则致死。干宝《搜神记》记载:“其名曰蜮,一曰短狐,能含沙射人,所中者则身体筋急,头痛发热,剧者至死。”《诗经·小雅·何人斯》云:“为鬼为蜮,则不可得”,所谓鬼蜮世界,即凶险之地,《楚辞·大招》中也有“魂兮无南,蜮伤躬只”的句子,意为古老的南方,充斥着毒蛇猛兽,还有暗箭伤人的蜮,防不胜防。“含沙射影”的成语,指的是暗中攻击或陷害人,也是由蜮这种怪物得来的比喻。
古人认为人的影子亦是人体的一部分,甚至是魂魄凝聚在其中,才有含沙射影致病之说。蜮的存在令人困惑,就连李时珍在谈到蜮也说“万物相感,莫知其由”,面对古老的奇幻生物,就连最为渊博的博物学家也陷入了迷茫,说不出个究竟。古时山深林密,登山涉水之际,多有毒虫猛兽害人性命,蜮便是令人生畏的水怪,承担了人们对未知世界的恐惧。而在现实中,蜮却难觅踪迹,始终停留在传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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