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宜秋

冬天，宜宅家，宜裹紧你的棉衣，绑紧你的裤腿，再套上厚厚的毛绒拖鞋。忽一日，白雪纷飞，寒风刺骨，就去客厅燃一盆旺旺的松木炭火，置一个敦实的暗褐色木头支架于炭火上方，再放一个硕大的瓦罐在支架上，罐里盛满了你亲手酿制的醇香米酒。准备妥当后，你开始打电话呼朋唤友，请他们踏雪前来小聚。室外白雪飞舞，天地苍茫，室内炭火熊熊，酒香四溢，你和你的朋友们围炉畅饮，轻轻雅叙。所谓，“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所谓，满座皆欢，不宜一人向隅。这样纷纷扰扰的场景太过喧闹，这时的你，没有足够的时间和空间来相思你心头的那人。

好不容易熬到了春天，“恻恻轻寒剪剪风，杏花飘雪小桃红。夜深斜搭秋千索，楼阁朦胧细雨中”。春寒料峭，春日匆匆。待到青山啼红了杜鹃的那天，你换上春装，站在春风里，还忍不住瑟瑟发抖。这样的你举手投足间难免有些仓皇、局促，柔肠百转、轻颦浅笑也无从施展。这样的天气，不宜相思你心头的那人。

夏天，天气炎热，挥汗如雨，蚊叮虫咬，心浮气躁，你吃不好睡不好，“咽不下玉粒金莼噎满喉”“睡不稳纱窗风雨黄昏后”，只照见菱花镜里自己的消瘦形象。这等狼狈的季节，你自顾尚且不暇，那个如影随形的人儿，不宜相思。

于是，到了秋天。“秋风清，秋月明”的秋天，“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的秋天，“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的秋天，“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的秋天。

秋风清。风的清凉里裹挟着桂花的甜香、菊花的凛冽，还有一阵紧似一阵的肃杀之气和金戈铁马之声。秋风吹着你的肌肤，柔柔的；吹着你的秋衫，软软的。桂花的甜香是你念及他时嘴角上扬的模样，菊花的凛冽是你想念他又不得见他的清寒。你们不通信，不联络。你们都有高贵的自尊，谁都不肯率先开口，俯首称臣。你相思入骨，走火入魔，他不知道；他有没有在这样的季节里如此刻骨地想念你，你也不知道。情场出入半死生，那一阵紧似一阵的金戈铁马的厮杀，就是在你一个人的情场上，在你一个人的想象中，你进他退，你死他活，是“黑云压城城欲摧”般紧锣密鼓的心理拉锯战。

秋月明。人间澄澈，秋月澄明，最宜你登高望远。你登上高楼，凭栏迎风，周围青山四合，重峦叠嶂，像是你和他之间的山高路远，水远山长。你坚信所爱隔山海，山海皆可平。可你和他之间甚至都不曾互表心迹，你和他岂止是隔山隔海，直接就是隔着银河系，再从三叠纪到白垩纪。“人道海水深，不抵相思半。”明月高楼，何处雁过，无端叫了一两声，这声音更扰乱了你的心愁。高楼上摆着你心爱的那张古琴，你便掸掸长衫，坐下，拨动第一根弦，声音铿然清越，拨动第二根弦，声音穿云裂帛，你再拨动第三根、第四根，千军万马的思念在你的琴弦上奔腾翻涌。

秋叶红。秋叶不只是红的，还有黄的、橙的。在层山尽染霜林如醉的秋色里，你像个小女孩一样肆意地奔跑。沙沙，沙沙，落叶在响；沙沙，沙沙，落叶在飘。你捡起一片落叶，半遮着脸颊，请路人帮忙用你的手机记录下这庄重的一刻。这一刻的你，在秋阳的照耀下，美目流盼，巧笑嫣然，又美又飒。是的，你来赏秋叶，独自一人，没喊他。你想请人帮忙拍照，没惊动他。你笑举秋叶半遮面的照片发在朋友圈，又屏蔽了他。归来时，你把大衣口袋里塞满了的各色秋叶洗净，晾干，在硬卡纸上做成心形和西班牙古堡的模样，再一一写上地址，交给等在门口的快递员寄走。然后，你从大门口回到书房，反复地读着晏殊的“油壁香车不再逢，峡云无迹任西东……几日寂寥伤酒后，一番萧索禁烟中”。是的，你的卡纸寄给了天南海北的朋友，唯独没有寄给他。你很想念他，但你就是没有寄给他。

“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像你五味杂陈的心情。“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你无时无刻不在思念他，可你从不联系他。情场出入半死生，在天气澄明、秋叶飘零的晚秋季节，还以杀气腾腾的姿势驰骋疆场，未免伤亡惨重，代价巨大。“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流年有殇，但好在今生无憾。那么，你退守一隅，就这样不声不响地独守一份相思也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