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在中国的经典化历程考察

马克·吐温（1835—1910）是美国文学史上公认的最重要的、最具影响力的批判现实主义文学作家。早在20世纪初期，我国学者就开始了针对其作品的译介工作。中国的文学史不仅由一部部中国文学经典构成，引入中国并成功经典化的外国文学作品同样是其重要的组成部分，是文学研究的焦点所在。文学经典的建构是一个漫长的线性时间过程，其间必须历经学界研究者的批评与质疑，历经大众读者的审视与阅读，历经国内意识形态大浪淘沙式的筛选，最终才能成为具有审美价值和艺术价值的世界性文学经典。《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在中国的经典化历程，其背后涉及了比较文学多个研究领域与研究方法，对于外国文学经典如何在当今社会巩固自身地位，以及推动中国作品走出国门具有重大的启示作用。

一、《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经典地位的悄然初构（1919—1949）

从清末“民”初至1920年期间，被引进和翻译的外国文学作品数量愈加增多，马克·吐温及其作品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进入中国社会的。1904年，中国最早专门刊载小说的期刊《新小说》第22号刊载了马克·吐温的照片，此时他被译为“麦提支”，这是马克·吐温在中国最早的文字记录。1905年，马克·吐温的短篇小说《山家奇遇》经吴梼由日文转译而来，于《绣像小说》第70期上发表；同年6月，由严通翻译的短篇小说《俄皇独语》刊载于第二期《志学报》上。这一年，马克·吐温的作品首次进入中国读者的阅读视野，马克·吐温作为一名美国作家开始为中国普通民众所认识和了解。

1929年3月，曾虚白撰写的《美国文学ABC》经由上海ABC丛书社出版。在书中，编者在第十一章专门介绍了马克·吐温。曾虚白认为，《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的艺术价值远远超出一般的儿童读物，它是一种从天真而未被世俗恶化的眼睛里，所看出来的人生写实。1932年，马克·吐温的代表作—《汤姆·索亚历险记》于这一年正式翻译出版，译者月祺首度将其译为《汤姆莎耶》，连载于《中学生》杂志上。1942年，《汤姆·索亚历险记》的续篇《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正式被章铎声译出，并取名为《顽童流浪记》。该版本分别于1947年10月、1948年11月，以及1950年再版，卷首有陈伯吹于1941年10月作的序。至此，马克·吐温的两部历险记代表作均已翻译完成。

直至1949年前，马克·吐温的大部分作品，如《败坏了哈德莱堡的人》《卡拉维拉斯县驰名的跳蛙》《傻子国外旅行记》《密西西比河上》等均已被国内译介并出版。可见，中国读者对马克·吐温的兴趣愈加浓厚且持续不退，这一文化背景为《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在中国的经典化奠定了丰厚的基础。从马克·吐温作品的译者身份看，他们多为兼具译者、学者和作家三重身份的知名人物，其翻译不仅在最大程度上促进了作品的传播，对作品的再创造也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其为宣传作品而创作的介绍文字（包括译文、序跋）绝大多数可归于美国文学的研究文章，在一定程度上完善了中国的美国文学翻译史。

二、《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经典地位的逐步建立（1949—1978）

1949年后至改革开放前期，国内翻译界对外来文学作品的译介受到明显的政治因素干预，文学的独立“言说空间”不复存在，只有反映国家意志的主流文学作品才被允许引入，马克·吐温作品在此时期的译介工作也带有鲜明的时代色彩。

1960年是马克·吐温逝世50周年纪念日。据统计，1949年至1960年间马克·吐温约有20部译作产出，共计65种不同的版本；其中《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约占译作总数的17％，共计11种版本。据笔者收集资料显示，1949年至1960年间，我国先后共出现5种《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的译本，分别是：1950年，上海光明书局出版的，由铎声、国振合译的《顽童流浪记》，该译作共有3个版本；1951年，上海文艺联合出版社出版的，由张万里翻译的《哈克贝利芬历险记》，该译作共有4个版本；1956年，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的，由张友松、张振先合译的《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该译作共有3个版本；1959年，上海新文艺出版社出版的，由朱复翻译的《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1959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由常健、张振先合译的《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该译作共2个版本。截至1960年，该书作为马克·吐温作品中的重点译介对象，在短短十年间被多次翻译、出版和发行，这不仅是因为吐温作品具有译介的政治合法性，而且与愿意且有能力和毅力从事枯燥翻译工作的专业译者密切相关，可以说译者个人的努力在很大程度上促进了中国读者对外国文学作品的理解与接受。

随后的十几年，外国文学的翻译与研究工作一度进入“冰河世纪”，这一时期已经罕有新的外国文学译作出版了。可以看出，在1949年至1978年间，《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得以在一众现实主义文学作品中脱颖而出，足以见证该小说饱含对现实和社会的深刻意义，符合主流的意识形态且满足了读者的阅读期待，因此得以深入人心。截至1978年，马克·吐温的主要作品均已翻译成中文，《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的译本更是因为数量巨大、版本繁多、覆盖面广，而收获了中国一众读者的好评。此时，该小说在中国的经典地位已初步建立。

三、《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经典地位的最终建构（1978—2024）

伴随着改革开放的步伐，经济、政治快速发展的同时也带动了文化的开发与繁荣，意识形态在文学领域的影响力逐渐减弱，学术界对文学作品的研究开始回归到文学作品本身。进入新时期，美国文学的翻译与研究进程发展迅速，关于马克·吐温作品的译介状况更是进程喜人，呈现出经典性突出、覆盖面广阔、翻译数量大的特点。“根据国家图书馆查询到的资料显示，在20世纪80年代，中国对于马克·吐温作品的译作总数达到40余种，其中包含了新译和再版。到20世纪90年代，这一数字上升到100以上。”（蔡博《论马克·吐温的幽默艺术风格及其中国接受》）从20世纪80年代初起，对马克·吐温作品译介的选择除了最受欢迎的几部经典著作外，一些在中国相对冷门的作品也开始得到了翻译界的关注，翻译的类型也不再局限于小说文体，随笔、演讲、传记等也逐渐为中国读者所了解。

20世纪80年代后期，随着出版机制和市场倾向的变化，《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作为马克·吐温青少年题材作品中的畅销作，出现了前所未有的盛况，在此期间出版的作品数目更是数不胜数。据调查，上海图书馆《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可查询到的馆存数量为121种，而国家图书馆可查询的译本数量更是达到了177种，可以说是其作品中发行数量较多、传播较为广泛的作品。据笔者收集的资料统计，20世纪70年代到20世纪80年代间，该小说以重译、缩译和节选本为主，直到20世纪90年代才出现了全新的译本：1989年，成时的译本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1995年，许汝祉的译本由译林出版社出版；1996年，贾文浩、贾文渊的译本由北岳文艺出版社出版；1999年，牟扬、鲁彩霞的译本由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2000年，徐崇亮、赵立秋的译本由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2004年，张硕果的译本由二十一世纪出版社出版，等等。20世纪90年代前，该书共有15个版本的译本，20世纪90年代到21世纪前共有29个版本，2000年到2023年约有135个版本，占总数的四分之三以上，译介的数量之多、品种之全、书名之广均达到了空前的地步，令人叹为观止。

在这一时期，《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的翻译出版格局发生了重大变化，显现出以下特点：

首先，从译作的种类和目的看，除去大规模的一般译作外，21世纪译本出现了大量简写本和改编本。这说明，新译作针对的读者年龄出现了下移趋势，译者越来越多地考虑到儿童成长的发展需求。自20世纪90年代起，该书发行的版本更是种类繁多、五花八门，全译本、缩写本、学生本、漫画本、插图本、彩色图画版、青少年彩绘版以及中英文对照版等应有尽有。各类译本的大量发行，一方面极大加速了《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在中国的传播，极大满足了不同读者群体的不同需求；另一方面也表明图书市场不乏恶意竞争的现象，出版商过于注重译作的版面设计，而忽视作品最为核心的翻译质量，令读者难以甄别、无从下手。

其次，从译者的数量和身份来看，译作不再局限于张万里等专职翻译家，翻译策略灵活。20世纪90年代前，《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的译者以章铎声、张万里、张友松、张振先等人为主，鲜少有其他翻译家涉猎作品的翻译工作。改革开放后，国内出版社开始大量集中出版马克·吐温译作，对译者的需求也逐渐增大，许多未曾耳闻的译者如成时、许汝祉、贾文浩、贾文渊等纷纷加入作品的翻译队伍中，数量庞大的译者群体为作品的翻译与传播带来了极大便利。据笔者统计，截至2023年，翻译版本最多的译者是张友松和张振先，分别有中国青年出版社、中流出版社（香港）、江西人民出版社、百花洲文艺出版社、中国书籍出版社、中国戏剧出版社、中国华侨出版社，共7个出版社，出版了12个版本。为了迎合不同阅读群体的需求，译者的翻译策略更加灵活多变，增删和改写的情况变得普遍。

最后，从出版社的类型和分布看，出版《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译作的出版社数量大幅增加，出版社也从人民文学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等官方出版社扩展到一般民营出版社。据笔者收集的资料统计，从2000年至今，共有88家出版社出版了135本重译本。除去早年发行了最多译本的人民文学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译林出版社和延边人民出版社，其他诸如百花洲文艺出版社、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接力出版社、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等不同类型的出版社均发行过《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的译本。一方面，发行译作的出版社所在地已经由改革开放前集中在北京、上海两地扩至中国东、南部诸多大城市，包括北京、上海、南昌、武汉等地；进入21世纪以来更是扩大至西北、西南地区，为作品在少数民族地区的传播提供了有效途径。另一方面，《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在很多儿童文学出版社也极受重视，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河北少年儿童出版社、江苏凤凰少年儿童出版社等多家均出版了此译作，可见小说一举赢得了青少年群体的市场，受到了全国青少年读者群体的推崇。

在中国，《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经历了三个不同阶段的译介与传播：1949年前，作品因受到马克·吐温作品风格的影响被成功译介，正式开启了中国经典化道路；改革开放前，作品迎来了翻译的巅峰期，专业译本的出现使得小说的地位逐步确立；进入21世纪，译本在中国市场迎来了前所未有的盛况，小说在青少年读者群体绝无仅有的地位促成了作品的经典化。《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作为美国作家马克·吐温的现实主义代表作，于1885年出版时并未在美国文坛引起多大反响，却在20世纪成功传入中国并被选入大学教材，成为家喻户晓的儿童文学经典。此时的《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已经不完全是作家马克·吐温的作品了，而是经过中国翻译家“再创造”的产物，正式成为中国文学的重要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