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记》西行护法神祇研究

唐僧师徒西天取经这一伟大事业的宗教使命和文化属性，学界已经做了充分讨论，有些学者甚至认为取经全靠美猴王。其实，《西游记》中还有一批护法神祇如：六丁六甲、五方揭谛、四值功曹、一十八位护教伽蓝、护法诸天、日游神、夜游神等，在西天取经当中也起到了重要的护持作用，但学术界对此讨论甚少，本文拟对这些神祇的护法情节进行全面梳理，揭示其宗教使命与文化属性。

一、西行护法神祇的宗教使命

西天取经这一宏大任务贯穿《西游记》全书，每个立场不同的宗教人物、神祇都有其宗教使命。对于行动的发起者如来佛祖来说，其意义就是普度众生；对于行动的推进者唐王来说，便是举行水陆法会、超度亡魂升天；对于行动的执行者取经五众来说则是自我赎罪、自我救赎。那么配合这一宏大任务的西行护法神祇的宗教使命是什么呢？本节拟从护持内涵、护持分工、护持方式三个层面进行分析，阐释其宗教使命。

取经五众的宗教使命是通过平铺直叙的方式直接写出来的，而西行护法神祇的宗教使命则是采用了补叙的方式反复渲染的，透过这种反复渲染，我们得知了其护持内涵。第十五回，鹰愁涧那只业龙吞了唐僧的坐骑，唐僧一方面令猴子去寻马，一方面又担心猴子走了自己的性命不保，让猴子左右为难，大发脾气：“‘你忒不济！不济！又要马骑，又不放我去，似这般看着行李，坐到老罢！’哏哏的吆喝，正难息怒，只听得空中有人言语，叫道：‘孙大圣莫恼，唐御弟休哭。我等是观音菩萨差来的一路神祇，特来暗中保取经者。’那长老闻言，慌忙礼拜。行者道：‘你等是那几个，可报名来，我好点卯。’众神道：‘我等是六丁六甲、五方揭谛、四值功曹、一十八位护教伽蓝，各各轮流值日听候。’”这是一众神祇在文中第一次出现，通过对话介绍其宗教使命和护持内涵。此后，作者曾四次从不同角度反复对这一护持内涵进行阐释。第十六回，孙悟空到南天门寻广目天王借辟火罩，作者借广目天王之口告诉我们这一众护法神祇是观音菩萨向玉帝借来保护唐僧西行的。第二十一回，护法神祇幻形为悟空、八戒提供助力，悟空发现了他们的真身，对八戒说好久没点他们的卯了。八戒笑他扯架子、吹牛皮，于是悟空又把护法神祇的护持内涵介绍了一遍。第三十三回，孙悟空想骗莲花洞妖怪的两个宝贝—紫金红葫芦、羊脂玉净瓶，便捻诀派日游神请玉帝帮忙装天，玉帝认为他的要求很荒唐，再一次提到自己已经差诸护法神祇保护唐僧了。第九十九回，唐僧一行来到灵山，护法神祇向观音菩萨缴还任务，通过这段对话，我们能详细地了解他们的护持内涵。一是暗中保护唐僧。二是考察取经四众的诚心。在这一回中，观音向护法神祇询问了取经四众“一路上心行何如”，护法神祇告诉观音菩萨，取经四众“委的心虔志诚”。三是记录唐僧的灾难。缴还任务时，护法神祇向观音汇报：“他一路上历过的灾愆患难，弟子已谨记在此。这就是他灾难的簿子。”观音接过灾难簿子逐一查验，发现佛门中“九九”归真，圣僧受过八十难，还缺少一难，便急令揭谛再生一难。这一回是对护法神祇护持内涵的全面介绍。

西行护法神祇因为他们各有身份和特长，所以有着不同的任务和分工。第十五回，众神自我介绍道：“我等是六丁六甲、五方揭谛、四值功曹、一十八位护教伽蓝，各各轮流值日听候。”众神还告诉孙悟空：“惟金头揭谛昼夜不离左右”，这就是一众神祇的分工情况。在护持唐僧西行的整个过程中，这些护法神祇有时以群体的面貌出现，有时以个体的面貌出现。下文将从群体护持和个体护持的角度来探究他们的分工。一般来说，每逢大事，护法神祇便会群体出现。第十五回，悟空先去找小白龙讨马，便留下六丁神将、日值功曹和众揭谛保守唐僧。土地神告诉孙悟空要找菩萨去降伏小白龙，金头揭谛便自荐，纵上云头就去寻观音菩萨了，孙悟空便吩咐山神、土地守护师父，日值功曹去寻斋供。第六十一回，孙悟空与牛魔王赌斗，一切过往神众与金头揭谛、六丁六甲、一十八位护教伽蓝都来帮着围困魔王，之后哪吒等也来相助，他们捉了牛魔王，又一齐到芭蕉洞门口讨要芭蕉扇。第六十五回，妖邪假设小雷音寺，困孙悟空于金铙之内，悟空只好捻诀拘护法诸神来助力。揭谛看到这个情况，便让六丁神保护唐僧，六甲神看守金铙，众伽蓝前后照察，自己便踏起祥光，闯入南天门里向玉帝求援。第九十回，悟空拜访妙岩宫，请求太乙救苦天尊去降狮怪，便吩咐揭谛、金甲、土地去暗中护祐唐僧等，还吩咐本处城隍守护城池。凡此种种，足见护法神祇在护持唐僧时，各有分工又齐心协力。

当护法神祇单独行动时，他们的护法行动也各具特色，这个行动与他们的身份和能力也是紧密相关的。金头揭谛在护法神祇中身份较高，常常担任着向上级神祇汇报情况寻求援兵的角色，此外还担任着发现取经人遇到的困境并做出判断的角色。在第十五回和第六十一回都有他向菩萨和玉帝求援的叙述。第三十三回，妖魔唤来三座山压住了孙悟空，金头揭谛便赶忙唤来土地，叫土地把山移除。第六十五回，孙悟空被困金铙时，金头揭谛就出来主持大局，作出判断，分配任务给诸神祇，自己则去向玉帝求援，并带着玉帝派遣的二十八宿回来救助唐僧等人。四值功曹的值守便是传递信息，在取经的过程中常常向孙悟空报信。第三十二回，取经四众来到平顶山，四值功曹告诉悟空“此山有一伙毒魔狠怪，专吃你东来西去的人哩”，并告诉孙悟空妖怪有五件特别厉害的法宝，提醒他们当心。第六十六回，四值功曹告诉悟空：唐僧等人都被妖怪吊在宝殿廊下，星辰等众被关在地窖里受罪，孙悟空请来的救兵也被抓进地窖。听到这个消息后孙悟空无比绝望，在孙悟空滴泪之时，四值功曹又向孙悟空献策，劝他请大圣国师王菩萨前来帮忙。第九十一回，四值功曹报信道：此山名青龙山，内有洞，名玄英洞，洞中有三个千年妖精—辟寒大王、辟暑大王、辟尘大王，在此假扮佛像，摄了唐僧去，要剐肉去吃，叫孙悟空赶快救援。一十八位护教伽蓝作为佛教的低级神祇，在单独行动时，主要为西行众人提供食宿及医疗保障。第二十一回，护教伽蓝点化庄子，为悟空和八戒提供食宿，用神药治愈了孙悟空被三昧神风吹得酸痛的眼珠。六丁六甲作为道教的低级神祇，很少单独行动，主要作为群体出现时的助手。

这些护法神祇的护持方式有三种。一是暗中护持。这是他们护持唐僧的主要方式，小说当中曾多次直白地提到。第十五回，护法神祇自述道，“我等是观音菩萨差来的一路神祇，特来暗中保取经者”；第二十一回，悟空告诉八戒他们是“奉菩萨的法旨，暗保我师父者”；第八十二回，唐僧自语道，“弟子陈玄奘，自离东土，蒙观世音菩萨差遣列位众神暗中保护”；第九十九回，护法神祇向菩萨汇报，“弟子等向蒙菩萨法旨，暗中保护圣僧”。从护法神祇因任务出现到其缴还任务，暗中护持都是他们话语中的重点，更别提在西行途中多次通过取经众人这些重要人物反复提及，其重要性可见一斑，其中最典型的暗中护持描写是在第二十九回和第三十回。第二十九回，黄袍怪与八戒、沙僧缠斗，小说中是这样描写的：论手段二十个和尚也打不过黄袍怪，只是暗空中有诸护法神祇帮着八戒、沙僧斗法还保护着师父，只是这妖怪、八戒和沙僧却不知道哩。第三十回，妖怪欺骗宝象国国王，把唐僧变成了老虎。诸将领见状，上前挥动各种兵器乱砍，幸有丁甲、揭谛、功曹、护教诸神，暗在半空中护佑，才使唐僧不被那些人的兵器打伤。

二是幻形护持。所谓幻形护持就是指护法神祇化身老者、樵夫、牧羊人等形象为孙悟空传信。第二十一回，黄风怪抓走了唐僧，行者与其缠斗却被黄风怪的三昧神风所败。这时候孙悟空发现了一座庄子，那庄子“紫芝翳翳，白石苍苍。紫芝翳翳多青草，白石苍苍半绿苔。数点小萤光灼灼，一林野树密排排。香兰馥郁，嫩竹新栽。清泉流曲涧，古柏倚深崖。地僻更无游客到，门前惟有野花开”。住在里面的人想必不凡，悟空和八戒不敢擅自闯入，只得叫声开门，又见一老者，带着几个年幼的农夫，为悟空、八戒提供食宿和治疗神药，天明之后只见悟空、八戒睡在那绿莎茵上，庄子却不见了，只留个纸帖儿在树上，上面四句颂子云：“庄居非是俗人居，护法伽蓝点化庐。妙药与君医眼痛，尽心降怪莫踌蹰。”这才得知是护教伽蓝幻形护持来了。第三十二回，师徒几人自宝象国救了公主后，夜住晓行，突遇一山挡路，“长老勒马观山，正在难行之处，只见那绿莎坡上，伫立着一个樵夫。你道他怎生打扮：头戴一顶老蓝毡笠，身穿一领毛皂衲衣。老蓝毡笠，遮烟盖日果稀奇；毛皂衲衣，乐以忘忧真罕见。手持钢斧快磨明，刀伐干柴收束紧。担头春色，幽然四序融融；身外闲情，常是三星澹澹。到老只于随分过，有何荣辱暂关山？那樵子：正在坡前伐朽柴，忽逢长老自东来。停柯住斧出林外，趋步将身上石崖”。樵夫在中国古代文化中是隐士、智者的形象，这里的樵夫便是取这一形象。他对长老高声吆喝奉告，平顶山有一玄英洞，洞里的毒魔狠怪有五件厉害的法宝，要来吃西行的人，说罢便转身不见。悟空便开了火眼金睛，四处寻找，了无踪迹，忽抬头往云端里看，却是日值功曹往上走去，便知晓是功曹传信来也。第九十一回，师徒一众在金平府观灯，忽的一阵腥风带走了唐僧，悟空急纵筋斗云追赶，赶至天晓，倏尔风息，见有一座大山，十分险峻，大圣在山崖上，正寻着路径，只见四人“赶着三只羊，从西坡下，齐吆喝‘开泰’。大圣闪火眼金睛，仔细观看，认得是年、月、日、时四值功曹使者，隐像化形而来”。四值功曹见悟空看出真身，便急忙现出本相，一边告诉悟空摄走唐僧的妖魔的真相，一边解释化形牧羊人赶羊的含义，即用“三阳开泰”破解唐僧的“否塞”境况。这种幻形描写使得西行护持活动更加摇曳多姿、丰富多彩。

三是现身护持。这可分为两种情况，一种是在取经五众分身乏术之时主动现身排忧解难。如第十五回悟空向小白龙讨马和第六十五回悟空被困金铙，上文已经详细叙述过，在此便不多做赘述。另一种是孙悟空捻诀念咒拘神前来助力。第七十八回，取经众人到了比丘国，见小儿城国君要用小儿的心肝做药引，悟空欲救生灭怪便要使小儿离城，于是掐诀拘出众神祇，“拘得那城隍、土地、社令、真官，并五方揭谛、四值功曹、六丁六甲与护教伽蓝等众，都到空中，对他施礼道：‘大圣，夜唤吾等，有何急事？’”孙悟空吩咐护法诸神带小儿离城，并好生照顾他们。

二、西行护法神祇的文化属性

《西游记》作为一本以宗教元素为核心内容的神魔小说，不仅反映了民众的普遍思想，更反映了佛道交融的历史进程。这一点我们从孙悟空、猪八戒、沙僧的佛道双重身份便足以了解，学界也对此做了充分的研究。其实，本文研究的西行护法神祇也体现了这一特点。在这里，我们将从如下几个层面来分析他们佛道交融的文化属性。

首先，我们来看护法队伍的组建和构成。如前所述，护法队伍也是由佛道两界的神祇组成的，其中道教神祇是观音菩萨向玉帝借来的，这也体现了佛道两界神坛领袖对西行事业的支持。六丁六甲、四值功曹是道教的神祇。六丁六甲是六丁与六甲十二位神将的合称，全名取于干支，他们的名字分别是丁卯、丁巳、丁未、丁酉、丁亥、丁丑、甲子、甲戌、甲申、甲午、甲辰、甲寅。六丁六甲神是值日神演化组合而来的，是道士作法时最常召请来“祈禳驱鬼”的道教神将群。四值功曹是道教值年、值月、值日、值时的四位小神。“功曹”二字本为人间官吏名称，主要工作是考查记录功劳，掌管功德簿，道教也给玉帝等大神配备了这一记功官。道士们宣称人间凡是上表天庭的文书，焚烧后都是由四值功曹呈送的。五方揭谛、一十八位护教伽蓝是佛教的神祇。五方揭谛的“揭谛”二字出自玄奘翻译的《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五方揭谛分别是金头揭谛、银头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摩诃揭谛，是佛教五方守护大力神。一十八位护教伽蓝是佛教寺庙里的护法神，在《法苑珠林》卷五十二里有记载：“护僧伽蓝神斯有十八神。一名美音，二名梵音，三名天鼓，四名叹妙，五名叹美，六名摩妙，七名雷音，八名师子，九名妙叹，十名梵响，十一名人音，十二名佛奴，十三名叹德，十四名广目，十五名妙眼，十六名彻听，十七名彻视，十八名遍视。”他们一般都被供奉于伽蓝殿，被称为“十八伽蓝神”，又作伽蓝十八善神、护伽蓝神、守伽蓝神、寺神。

在西行路途中，也有新的神祇加入护法的队伍中。这支队伍包括三组神祇。第一组神祇是日游神、夜游神。日游神只出现过一次。第三十三回，悟空派日游神、夜游神和五方揭谛去拜请玉帝帮忙“装天”。夜游神单独出现过两次。第三十七回，夜游神帮助乌鸡国国王魂灵去拜见唐僧。第三十八回，井龙王听到一个长嘴大耳的和尚来到井里，心中大惊道：“这是天蓬元帅来也。昨夜夜游神奉上敕旨，来取乌鸡国王魂灵去拜见唐僧，请齐天大圣降妖。”日游神与夜游神原是四处游荡的凶神，后来演变成道教东岳大帝、阎罗王、城隍爷等阴间神祇的部下，监督人间的善恶，故常被供奉于东岳庙、城隍庙等。在《西游记》中，他们主要的功能是传递信息，帮助孙悟空西行。第二组神祇是护法诸天。第三十七回，乌鸡国国王魂灵拜见唐僧，唐僧深感疑惑，国王慌忙解释道：“师父啊，我这一点冤魂，怎敢上你的门来？山门前有那护法诸天、六丁六甲、五方揭谛、四值功曹、一十八位护教伽蓝，紧随鞍马，却才亏夜游神一阵神风，把我送将进来。”乌鸡国的太子命令手下捆了唐僧，孙悟空便念咒拘“护法诸天、六丁六甲”前来保护唐僧。第八十二回，妖怪向唐僧求欢，唐僧担心破了戒律，暗暗向诸神祈祷，祈祷的神祇便是：“护法诸天、五方揭谛、四值功曹。”由此可见，“护法诸天”也参与了唐僧西行的护持活动。第五十八回，真假美猴王斗嚷到落伽山，小说中是这么写的：“早惊动护法诸天，即报入潮音洞里。”这一片段证明了护法诸天应是佛教神祇。护法诸天名称来源于印度教，后渐渐演化成佛教中的二十四诸天，在《西游记》当中主要充当护持神将。第三组神祇是城隍、土地、社令、真官、山神。他们是管理一方地域的神祇，是孙悟空最直接的信息来源，每当需要信息、需要帮助时，孙悟空便捻诀拘他们前来帮忙，并让他们帮助除妖。如第八十一回，黑松林的妖怪把唐僧摄去了，孙悟空便打出山神、土地出来问这妖怪的信息。再如第七十八回，悟空想让众小儿出城，便念动真言，“拘得那城隍、土地、社令、真官，并五方揭谛、四值功曹、六丁六甲与护教伽蓝等众，都到空中，对他施礼道：‘大圣，夜唤吾等，有何急事？’”城隍、山神、土地本是民间因土地崇拜而自发演变形成的地域神祇，后被道教收编。社令是明代官方钦定的土地神，此处作者把民间、官方两套系统混用。真官是道教里有官职的神祇，作者在这里把统称混用成了特指。新加入的神祇有两组是道教的，有一组是佛教的，这也说明了《西游记》的佛道融合属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