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亭》中虚拟空间研究

《牡丹亭》是汤显祖的代表作之一，讲述了杜丽娘因情而死又起死回生的故事。在作品中，作者交叉叙述真实世界、梦境、冥界三个空间，推动了故事一步步发展。本文对《牡丹亭》中的虚拟空间与现实空间进行分析，深入探究虚拟空间中所发生的故事情节，以及这一安排设置的作用，从而挖掘寄寓在其中的作者思想。

《牡丹亭》是中国古代戏剧史上的瑰宝之一，也是中国最著名的古典剧目之一。作品塑造了三个空间，即现实中真实的世界、梦境空间、冥界。由于梦境与冥界是脱离现实空间而存在的，是虚拟的，是作者思维的产物，因此我们称之为虚拟空间。在作品当中，主人公杜丽娘和柳梦梅在现实中相见的部分甚少，在梦境当中两人的相遇在故事中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而杜丽娘游冥界的设定也表现了作品“生可以死，死可以生”皆是因为“情至”的主题。虚拟空间的设置增添了情节的曲折性、戏剧性，是作品重要的构成部分。而梦境与冥界也寄予了作者的理想，作者设置了脱离于真实社会之外的世界，创造出现实世界所不存在的人和事，这就有利于作者更自由的表达作品的主题。

一、《牡丹亭》中的梦境空间

（一）梦境空间的情节设置

《牡丹亭》中梦境的设置主要是杜丽娘的梦，在第十出《惊梦》中，杜丽娘因学习《诗经》而动了情思决定去游览后花园，在游园时看到了“春色如许”的景象，不由得引发了思春之情，遂在花园中“隐几而眠”。在梦境中与柳生相遇，进而两人成云雨之欢。而出梦的安排，也别有意趣，在杜丽娘的梦中，柳梦梅已经离去了，但她却仍不愿意醒来，而是被母亲叫醒，这也反映了杜丽娘乐意沉迷于虚无缥缈的梦境中，这是她渴望爱情、追求美好天性的投射。第十二出《寻梦》也体现了杜丽娘沉迷于自己的爱情中无法抽离，《寻梦》一出，是杜丽娘对之前梦中与柳梦梅幽会的追忆。“入梦—出梦—寻梦”这一情节的设计在现实生活中是荒唐可笑的，但这一情节放在杜丽娘的身上，却显得合情合理。在作者的笔下，杜丽娘是一个大家闺秀，她的行为举止都要符合封建社会所要求的形态，即使连家中的后花园都不能去，杜丽娘一直居于被强大的封建意识形态所压抑着的生活。在她的身上对于自由与爱情的追求则更为激烈。因此，她才会目睹后花园的春景后伤春，才会在遇到柳梦梅后陷入爱河，才会在梦醒后苦苦寻觅。杜丽娘入梦是由于在现实世界中的杜丽娘受到封建社会制度的压迫，她想要逃离去寻找一个自己的桃花源。出梦的设置既符合了现实逻辑，也暗含了桃花源是虚拟的，杜丽娘终归要回到现实当中的意味。寻梦则是杜丽娘对桃花源的恋恋不舍和对美好爱情的向往与追求。现实空间和虚拟空间的转换，体现了作者理想与真实的碰撞，也推动了全剧的情节发展。

作者多次描写杜丽娘之梦，在第十四出《写真》中，杜丽娘向春香讲述了自己的梦境；在第二十三出《冥判》中，杜丽娘向判官陈述她因梦而亡的经历；在第二十七出《魂游》中，杜丽娘的鬼魂提到自己因陷入爱情无法自拔，遂一梦而亡；在第三十九出《如杭》中，复活后的杜丽娘追忆柳梦梅与她的甜蜜；在第五十五出《圆驾》中，杜丽娘向皇帝汇报自己因梦而亡后因情复生的奇幻事件。杜丽娘之梦多次出现，体现了这一设置的重要性。

（二）梦境空间设置的作用

1.塑造了杜丽娘敢于反抗、追求自我意识的人物形象

杜丽娘成长于官宦之家，他的父亲杜宝恪守封建主义教条，因此，杜宝对于杜丽娘的教育充满了封建思想的压制。杜丽娘成长于一个封闭的环境中，她的成长环境割裂了她与外界的联系，她向往自由与爱情，但是被环境所束缚，又受到家教的影响，无法在言辞行动上将这种心理表现出来，可见这种封建意识形态对她的压迫是很严重的。

汤显祖生活在明朝中晚期，是历史上混乱、新旧交替的时代，他崇尚礼智仁义的思想，从而形成了自己的至情观，他肯定真情，认为世界是有情的世界，人生是有情的人生，他要创作出一个向往情感的新女性形象。因此，他刻画了一个追求生命自由、追求至情的杜丽娘的形象。

杜丽娘在读《诗经》的时候，激发了自己内心的情愫，从而在春香提出游览后花园时心生悸动，这一点可以体现杜丽娘身上的反叛性。汤显祖为她设计了一个自由的梦中世界，这个梦中世界是与现实世界相对立的，杜丽娘在梦中实现了自己的自由，大胆追求了自己的爱情，完成了自己的心愿。杜丽娘入梦体现出了她身上强烈的反抗思想，她反对封建教条下的“存天理，灭人欲”，她是一个受封建主义压制却追求情感、自由，敢于反抗黑暗的教条，正视自己的独立性与生命意识的新型女性。

宋明理学大力推崇和宣扬封建礼教，其对妇女的约束十分严格，杜丽娘作为官宦家的小姐，所承受的精神枷锁比普通人更甚，她的“本我”意识十分强烈，只不过由于封建礼教的束缚，在现实生活中没有展现出来，而梦境则是她“本我”意识的体现。杜丽娘对“情”的追求即是杜丽娘对自己生命本真的追求，是自我意识的觉醒。寻梦寻的则是自己的生命本真，是现实世界中所无法拥有之物。梦境本来就是虚幻的，杜丽娘从“无”找寻“有”，于虚无中找寻本真，这一情节则更为明显地体现了杜丽娘对自由精神的自我生命的追寻。汤显祖在作者题词中说：“天下女子有情，宁有如杜丽娘者乎！梦其人即病，病即弥连，至手画形容，传于世而后死。死三年矣，复能溟莫中求得其所梦者而生。”杜丽娘因梦而死，又因梦而生，体现出了作者赋予这个角色身上的强大力量。作者认为杜丽娘精神上的最大特质是有“情”，“如丽娘者，乃可谓之有情人耳，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2.推动了情节发展

杜丽娘成长于官宦之家，她的生长环境不允许她接触到同龄的异性，因此，作者如果想让杜丽娘和柳梦梅相遇，就只能寻找一个非现实的世界，所以梦境空间就变得十分有必要了。又因为梦境是虚拟世界，在梦中所行之事，可以摆脱现实的束缚，所以梦境空间就是杜丽娘心中的桃花源，杜丽娘就会对此地的人和物产生向往之情，这种向往之情，则引导着她进行寻梦的动作。寻而未得，便会积怨成疾，因梦而死。当空间转换到冥界时，由于种种巧合，杜丽娘却又死而复生，最后终于和柳梦梅修成正果。在冥界时，杜丽娘向判官讲述了自己因梦而死的事情。之后，杜丽娘的鬼魂找到柳梦梅共忆梦中之事。在复生后，她向皇帝陈情自身经历，终获得美满结局。由惊梦—出梦—寻梦—因梦而死—因情复生构成，杜丽娘之梦的设定起到了重要的作用，是整个故事的开端，也是整个故事的线索，推动了整个事件的发展。

（三）梦境空间所蕴含的作者情感

在中国古典戏曲史上，有很多作品都涉及梦境空间叙事，但汤显祖则是将这种手法运用到了极致，汤显祖的“临川四梦”在戏曲史上有很重要的地位。通过对汤显祖所处时代的分析，我们可以窥探出汤显祖热衷于创造梦境空间的原因。当时，程朱理学对社会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存天理，灭人欲”的观念对人性的抹杀已经到达了极端。文人面对黑暗的现实，只能幻想创造出一个理想世界，而梦境空间就是汤显祖笔下的理想世界。在《牡丹亭》中，梦境空间为杜丽娘怀春提供了条件，她得以在梦境中实现自己的所愿。作者在这一人物身上寄托了强大的反叛力量，杜丽娘对人性、对自由的追求，也是作者对黑暗世界的抨击。这种巨大的反叛力量源于汤显祖“至情”的观点，汤显祖认为“情”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事物，具有超自然的力量，具有极大的冲击力。汤显祖认为，现实世界是有法之天下，但他追求的是有情之天下，他认为情是与生俱来的，是人的本性，任何外来的力量都无法磨灭它。人世间最高的境界是至情，而《牡丹亭》便是他“至情论”的应用。

二、《牡丹亭》中的冥界空间

（一）冥界的情节设置

牡丹亭当中关于冥界的描写主要集中在第二十三出《冥判》中，杜丽娘为情所困，郁郁而终，她离世后进入阎罗殿，向胡判官阐明了自己的死因，胡判官遂唤取花神问询，得知了杜丽娘“与秀才梦的缠绵，偶尔落花惊醒，这女子慕色而亡”。胡判官因杜丽娘父亲杜宝为官清正，再查杜丽娘的婚姻簿得知杜丽娘与柳梦梅有后世姻缘，“有个柳梦梅，乃新科状元也，妻杜丽娘，前幽欢，后成明配”，所以判杜丽娘出枉死城，随风游戏，这也为杜丽娘的鬼魂出现在人世间提供了合情的理由。

杜丽娘因梦而亡，既是她在现实社会中受到精神迫害的反应，又说明了她向往自由，面对黑暗苦闷的现实社会，她选择了死亡。而冥界空间则是一个没有约束的空间，这里没有人世间那么多的束缚。同时，冥界空间的设置也推动了情节的发展，杜丽娘的鬼魂再入人世，便少了许多束缚，杜丽娘的鬼魂即是杜丽娘的理想状态，她可以寻找柳梦梅以鬼魂的身份和他相遇，告知柳梦梅一切。这些事情都是现实中的杜丽娘所不可能做到的。在作品中，杜丽娘是因为柳梦梅掘开了她的墓而重返阳世，事实上则是杜丽娘自己救了自己，而这一系列的行为都是由于杜丽娘自身的渴望重生的生命力量。

（二）冥界的社会性分析

牡丹亭中的冥界是现实世界的夸张化，胡判官新官上任，鬼使便对他的判笔吹捧一番，这反映出了阴间阿谀奉承、踩低捧高的风气。文中形容胡判官的判笔：“这笔架在那落迦山外，肉莲花高耸案前排……笔管儿是手想骨、脚想骨，竹筒般的圆溜溜。笔毫？笔毫呵，是牛头须，夜叉发，铁丝儿揉定赤支毸。”胡判官的判笔，笔架是由人肉堆积而成，笔管是由手骨、脚骨制成，这说明了人的生死在阴间是无关紧要的事，体现了阴间无情阴森恐怖的氛围。在冥界，贪污受贿，官吏相勾结已成风气，这一点在《冥判》开头胡判官和二鬼之间的对话中就已体现。同时，胡判官在谈及阴间官员财富的参差时，“比著阳世那金州判、银府判、铜司判、铁院判，白虎临官，一样价打贴刑名催伍作”。说明越在下级衙门越有钱的官场潜规则，也暗喻阳世官僚内部的贿赂机制。由此看出，冥界是人间的夸张化、具体化，这里和人间官场类似，官员贪腐、好色、无能，汤显祖借助冥界给予人间以无情的抨击。

（三）冥界空间中蕴含的作者的理想

汤显祖认为，情到深处可以突破生死，颠覆人神，杜丽娘由生到死，向死而生，皆是因为情之深也，都是杜丽娘对自由情爱的向往与选择的结果。冥界空间是对现实人世的夸张与变形，黑暗孤冷的环境正是人世间黑暗面的形象化。冥界作为一个虚拟的空间，自然也就不受人间规则的束缚，因此作者所安排的一切情节都显得合情合理。明代李贽在《焚书·杂说》中写道：“且夫世之真能文者，比其初，皆非有意于为文也。其胸中有如许无状可怪之事，其喉间有如许欲吐而不敢吐之物，其口头又时时有许多欲语而莫可所以告语之处，蓄极积久，势不能遏。一旦见景生情，触目兴叹，夺他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垒块，诉心中之不平，感数奇于千载。”汤显祖认识到了封建礼教对人性的迫害，借冥界空间来反映自己反封建、反压迫的进步思想。身处阴森恐怖冥界的胡判官尚能放走杜丽娘，使她完成自己的心愿，但面对杜丽娘复生后，身为亲生父亲的杜宝却坚信杜丽娘是妖，最后则是由封建王朝的最高统治者出面，杜丽娘、柳梦梅两人才修得正果，这巨大的对比更加讽刺了人情的冷漠和封建礼教的统治地位。作者设置冥界空间，淋漓尽致地展现了他对吃人礼教与炎凉世态的控诉，也表达出了他对人性之美的向往与希望。

在《牡丹亭》中，汤显祖创造了虚拟空间，增加了作品的戏剧性。虚拟空间虽然在前人小说、戏剧中也有出现，但《牡丹亭》采取多线并行的叙述方式，具有一定的创新性，使得人间、梦境、冥界，自由的交换穿插起来，对整个戏剧情节的推动起到了很大的作用。《牡丹亭》作为汤显祖的代表作之一，其对梦境的描写，也影响着《红楼梦》等后世小说的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