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野性与驯服之外:探究语言的本质和起源

作者: 彭李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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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罗斯西伯利亚平原西北部,亚马尔半岛,当地居民涅涅茨人在驯鹿牧人节上。涅涅茨人与自然界有着深厚的精神联系,信奉万物有灵论,相信可以与自然生物交流。 他们还会举行仪式和庆典来纪念祖先和自然界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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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拿大里贾纳大学的人类学者亚历克斯·欧勒。

两年来我一直在参加一个非常特别的读书会,每月在网上举办,主题是通过研究人与动物的交流,思考语言的本质和起源。主办者是两位来自加拿大里贾纳大学(University of Regina)的学者。每次开始讨论之前,其中一位主办者、人类学系的亚历克斯·欧勒(Alex Oehler)博士都会郑重其事地背诵这样一段话:

“里贾纳大学及其联合学院位于(加拿大官方与原住民签订的土地条约)第 4 号条约和第 6 号条约的管辖范围内,即克里族人(nêhiyawak和Anihšināpēk)、达科他、拉科塔和纳科达人的领土以及梅蒂斯人和因纽特人的故乡。我们认识到,作为由定居者建立的机构,我们受益于这片土地。我们很感激有幸在这里学习、教学和工作。我们将原住民的知识和世界观融入我们的教学和研究中,以确保为当代和后代原住民提供更多的经济、社会和创造方面的机会,从而表明我们对和解的承诺。我们有责任加强与原住民社区的关系,建设一个更具包容性的未来。”

跨物种的交流

两年来读书会进行了很多次关于语言的本质和定义的讨论。蝙蝠的声波使得它们可以绕过前方的树木和岩石,这是语言吗?如果是的话,树木和石头有没有参与进这个对话?鱼类洄游在路径上留下的体液改变了其他物种的移动和生存空间,这是一种交流吗?鲸鱼的方言和猿类手势是否和人类语言一样需要抽象化思维过程?鲸鱼的歌声和猿类的手势可以主观上进行误导吗?雪橇犬训练者在与狗共同演化的过程中形成了一种混合了英语、原住民部落语言、拟声(风声、树木嚓响或碾压冰面的声音)的混合语。而在训练过程和旅途中,雪橇犬通过扯动雪橇拉绳的方式与人类和雪橇队中其他狗交流,工具和整个景观中的所有元素包括路径、树木、石头、水体等都参与了交流。这些研究仍然处于非常前期的阶段,大部分问题都不会有直接的回答,仍然需要大量原始数据积累。但是人们对语言的认识已经渐渐从人类中心和文本(文字)中心的思考方式跳出。

人类超越语言之外的交流信息的方式也有许多。某些因纽特人群体可以判断鲸鱼透过冰缝换气的声音,从而观察到目前绝大部分科考仪器无法探测到的冰层下的鲸鱼活动。有某种鸟类会帮助人类找到很难以人力找到的野生蜂蜜,换来人类喂给它们部分它们没办法获取的蜂蜡。人类唤出猎鹰的口哨声和共同狩猎的方式是如何像语言一样在两个物种之中进行代际传递的呢?欧勒博士最新的研究项目是关于散落在景观中的“语言”。他问的一个问题就是:是不是人类太过依赖语言进行交流、思考和判断,从而减弱了其他具身知识(知觉与意识)的感受和使用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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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里族是加拿大人口最多、分布最广的土著民族,主要以狩猎为生,根据2021年的人口普查数据,共有223745人被确定为克里族人。

我读过欧勒博士的作品《在野性与驯服之外》。年轻时对人类学的热情与憧憬被极度辛苦的博士研究和随后的工作与发表压力渐渐消磨,但欧勒博士的笔触重新唤起了我对人类学的初心,来自往昔的激情和热爱又在心头涌起。欧勒博士在西伯利亚俄蒙边境做过多年田野调查,与当地放牧驯鹿的游牧群体和定居的牧民都建立了深厚的情感。他详细写到人对马说话、安抚生病或受惊的马的方式。为了研究人类与狼群互动的方式,他花了许多时日淌过冰冷的河流,匍匐在草丛中,让自己的视线与狼的视线高度持平,并观察和记录。在他笔下,狼群会派出先锋在牧民屋前进行误导性的偷袭,待牧民带着枪出去追赶的时候,狼群的主部队再偷袭屋后的牲口。整个过程中,狼群通过对景观的观察、所利用的身体移动方式、牧民对狼群的移动作出的判断和自身在景观中的移动、留在远处观察整个过程的狼崽,不同物种之间的交流方式被详尽地分析,不断增进读者对语言和交流本质的理解。除此之外,在这个地理和政治都非常复杂的地方,宗教仪式也是非常多元的。欧勒博士在牧区观察到的每一种仪式,都有佛教不同流派之间的张力、萨满教的元素,还有带灵魂的景观的参与。他写到:“迥异于一般认识中,佛教仪式作为严格的教义规训化身,我观察到的是,信仰是一种不断变化边界流动的有机体,大多出于人的身体直觉上对景观的变化做出的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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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纽特人分布在从西伯利亚、阿拉斯加到格陵兰的北极圈内外,大多信奉万物有灵论和萨满教。狗拉雪橇是他们在陆地上的基本交通工具。

我觉得欧勒博士的学生们都很幸运。世界上有多少学生能在加拿大北极圈内一边跟因纽特人学做皮筏子,一边读梅洛-庞蒂的符号学著作呢?他的硕士生分享自己驾着雪橇犬飞奔在茫茫雪地中,对着狗唱歌讲故事的那些时刻:“哎呀,我觉得狗狗们很懂我,我讲高兴了,它们也兴奋了,而且我不用像对人讲故事的时候那样留意用词,一会儿要政治正确,一会儿怕被当作下流不地道,狗狗们不太讲究……”所有在读书会上听着的人都忍俊不禁……

人类学者的奇遇人生

欧勒博士自己的人生堪称传奇。他是德国人,父母都是非常虔诚的传教士,在二战后坚持走访一个又一个战后犹太人定居点,希望为人们带去心灵的平静。他们认为自己无论是作为德国人还是作为基督徒,都有道义这样做。于是欧勒年少时与姐姐一起跟随父母奔波在波兰和乌克兰边境,从来没有正式上过学。他们和年纪相仿的孩子们一起玩,帮助父母进行传教。然而两姐弟的人生道路却截然不同。他们的父母亲都有超凡的语言天赋和建立人际关系的技巧,在孩子们年轻时,就教会了他们俄语、乌克兰语、波兰语和英语,也教会了他们如何化解到陌生地方时会遇到的敌意,与当地人打成一片。他们传教的旅途远至西伯利亚,这也成了欧勒靠勤奋自学完成加拿大两所高校的本科与硕士课程(远程教育)之后,在英国阿伯丁大学就读人类学博士时期的第一个田野调查地点。他觉得自己的童年和青年时期都很有意思。然而他姐姐却一直无法原谅父母没能给自己一个正常稳定的生活,所以非常年轻的时候就回到德国组建家庭,试图自己给自己一个“正常”的人生。虽然她后来的人生大部分时候是平静和稳定的,但她的一个孩子却不幸得了儿童崩解症。与欧勒同样天赋异禀的姐姐从来没能出去正式工作,大部分时间只能在家里照顾这个孩子。欧勒结婚后很快有了两个孩子,全家搬到他的第二个田野调查地点:加拿大境内的因纽特捕鲸人定居点。当他和家人与原住民之间培养的情谊日益深厚之后,渐渐得知了当地一段非常黑暗的历史,于是经历了一段非常痛苦的脱离基督教信仰的过程。他想起了无法原谅父母的姐姐。然而当他拨通父亲电话的时候,他告诉欧勒自己刚刚去探望了母亲,也就是欧勒的奶奶,也许是最后一次了,而她没有认出自己的儿子,认真地和他握了握手。欧勒想说的话没能说出口。每个人都要为自己内心相信和坚持的东西付出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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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故的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教授凯伦·贝克(Karen Bakker)的著作《生命的声音》是欧勒博士的研究团队非常推崇的作品,探讨了非常前沿的具身知识、声音感知与技术伦理的问题。

回到前面写到的欧勒在每次读书会讨论前都会背诵的那段话吧。欧勒告诉我,这些土地仍然是许多不同民族的共同领地。克里族人最初将里贾纳称为 “骨头堆积的地方”。这就是为什么里贾纳的昵称叫作“骨头堆”。因纽特人和梅蒂斯人社区有着独特的需求,包括接触长老和知识保持者,以及社区支持和指导计划。欧勒所在的里贾纳大学一直致力于增加原住民教师,制定并实施与原住民个人和社区接触的一般原则,尊敬长老和原住民知识保持者,维持稳定和多样化的存在,为所有学生创造学习原住民知识和参与他们生活的机会。

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又再次重温了《在野性与驯服之外》和扉页上简洁的几个字:献给我的姐姐艾尔莎。

(责编:刘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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