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伴蓝鲸传月色

作者: 陈泽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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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先生一首广为流传的《鹧鸪天》是这样写的:“广乐钧天世莫知,伶伦吹竹自成痴。郢中白雪无人和,域外蓝鲸有梦思。明月下,夜潮迟。微波迢递送微辞。遗音沧海如能会,便是千秋共此时。”“域外蓝鲸”用典即出自与实业家沈秉和的通信。二十余年前,实业家沈秉和与叶嘉莹先生在一次学术会议上相识,随后便产生了漫长的交流与互动。美国作家戴安娜·阿克曼著《鲸背月色》中提到,两头蓝鲸在不曾污染的远古海洋两侧,可凭鲸歌跨越大洋通话。沈秉和读后深受感动,将蓝鲸的歌声及阿克曼著作信述叶先生。

叶嘉莹先生逝世后,我与朋友回顾先生往事,不由感叹她的一生胜过传奇。想在笔下形成一点纪念文字,却如同千数线头在手心,一时不知从何谈起。偶然间,想到上面这段蓝鲸的歌声,心头有所感:域外蓝鲸的沧海遗音就是叶先生一生最好的诗教写照。

常识自当常拾

“我的生活并不顺利,我是在忧患中走过来的,诗词的研读并不是我追求的目标,而是支持我走过忧患的一种力量。”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叶先生一面记挂着无有影踪的师友,一面忧愁于难以为继的生活,开始了她早年的诗教。这段时间,在宝岛的讲台上,她从台大到辅仁再到淡江,讲授杜甫,课程很多。作家白先勇就曾对大二时聆听叶先生讲杜甫《秋兴八首》的经历记忆深刻,“叶先生本人也经过战乱流离,所以讲得特别动人。虽然听叶先生的课只有短短一年时间,但那一年的诗教却对我影响深远。”选择杜甫作为诗教的起点,与叶先生的经历投契。她说,自己经历了忧患,才开始欣赏杜诗的好处。杜甫罹乱后对七言律诗的变化达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其句式颠倒大大丰富了律诗的表意空间。《杜甫秋兴八首集说》从而成为她最早的学术著作,为了完成这本书,叶先生走访台湾各大图书馆,共辑录自宋至清杜诗注本35家,不同版本49种,又分别做编年、解题、章法及大旨等种种说明,并在数十年中不断修改。至20年后再版时,已增入新见注本18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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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6月24日,天津南开大学迦陵学舍开放日暨“吟荷花诗·闻迦陵语”诗词朗诵会举行,95岁高龄的叶嘉莹与众人赏荷谈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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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9月10日,“叶嘉莹教授归国执教四十周年暨中华诗教国际学术研讨会”在天津南开大学开幕。图为席慕容向叶嘉莹致意。

“余虽不敏,然余诚矣。”叶先生几乎在每一本中国古典诗词论中,都要引用恩师顾随先生的这句话。当然,这是谦辞。孔子曰“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做真学问者,为人不可不讷,不讷即不诚,为学不可不敏,不敏即无从突破俗谛桎梏。叶先生自是“诚”的,也自是“敏”的,她的“诚”与“敏”中包裹着古典文心。《王国维及其文学批评》是叶先生诗教的又一代表作。她于开篇讲授静安先生性格:知与情兼胜、忧郁悲观的天性、追求理想的执着。在她看来,王国维自溺而终,在思想最成熟、精力最饱满的时候自我了结,依然是“了不起”的人,因为他追求的不是学问的外表,而是真理本身。“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为一切知识分子在人生态度和治学方法上的准则,已然是学界共识,亦是学界常识。常识自当常拾。

从自我感受力出发

叶先生采用跨学科研究手法,打通文学、历史学、哲学及美学等多个领域的隔阂,为古典诗词研究注入了新的视角与活力。她细读李商隐《任弘农尉献州刺史乞假还京》析“双重性别”观,细读李璟《摊破浣溪沙》(菡萏香销翠叶残)析“双重语境”观,以冯延巳《鹊踏枝》(谁道闲情抛掷久)为例,解析“堂庑特大”之“大”在何处,以李白《将进酒》(黄河之水天上来)为例,导览“太白以气象胜”中的声吻节奏与深情远韵……凡此种种,不一枚举。

在回忆恩师顾随的文章中,叶先生也反复提到,希望年轻同学中能有人真的对古典诗歌深入体会,能够有所成就。作为顾随先生的传法弟子,她在天地玄黄之际与老师分别两岸,从此再未相见,碧海澄波之后,延续文脉的重任委实落在了她的肩上。“我希望大家不只是注重知识和学问,更不只是看中物利和金钱,而是像我的老师和我一样,我们透过诗歌里边那种感发的生命,能够建立跟葆有一份恒常永在的情谊和光亮!”

以欧美“新批评”为代表的西方文学理论对叶先生那一代学者影响很大,但她并未听命于西学,而是从细读法中读出了适用于中国古典文学的部分。她指出所谓“意图谬误”的局限性,将中国古典诗词内部擘画出“能感”与“能写”两个诗教部分。此外,她对文学研究的实证主义倾向始终保持警醒,认为抹平主体与对象的个体性差异对研究无益。她坚持从自我感受力出发,强调阅读时的体验。“我对古典诗歌的评赏,一向原是以自己真诚之感受为主的。”在很大程度上,现今的学术体制已经难容诗教,所谓“学术”日益成为有别于“学问”的另一条路径。但实言,叶先生研究立场的选择在古典文学研究领域过于强调文献史料,而轻视文学性研究的当下,显得尤为珍贵。

行走与行动

2002年,叶先生曾前往叶赫水寻根,这是本姓叶赫那拉的她第一次重返祖辈旧土,作家席慕蓉与她同行。近80岁的叶先生登上叶赫古城高地,吟诵《诗经》黍离篇的场景令席慕蓉难忘。“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旅途中,每行至一处,叶先生就与席慕蓉及同行者讲授一首诗,在天高云低的旷野中以生命体验践行了她在词学中的创见,“她让我们与诗人本身的生命重叠到了一起。”据叶先生曾指导的博士黄晓丹回忆,“毕业后每次去南开,叶先生问我最多的问题就是‘有没有爱好古典文学的学生’”。

上世纪九十年代以来,叶先生将诗教中的“情谊”和“光亮”在祖国发扬光大,长期在由她所创立的“中华古典文化研究所”任教,并于2015年正式定居南开“迦陵学舍”。值得一提的是,她晚年尤重诗教中的“吟诵”,以声音传递古人气韵情志。认为诗词的直接感发伴随声音是中国诗歌的特色,所谓“在心为志,发言为诗”,声情之间的意蕴、配合、变化也是情志的固有部分,当代人与古人互通联动可以通过吟诵加以实现。诗词一旦念出来,就会通过气息、停顿、唇的微颤形成独特的“声音场域”,依从古法辨析平上去入,在语音的曲折婉转之中,抑扬顿挫之中,足可再现千秋共此时。

言至于此,只是简作谈片,实不能解先生高格之万一。但正如熊烨编著《叶嘉莹传》前言中所写,“故事本应从开始的地方开始,可惜叶嘉莹似乎并没有多少故事,她只留下了一些诗。对于叶嘉莹来说,诗歌才是最真实的存在,因此我们必须,也只能通过诗歌来走近、了解和认识她。”的确,叶先生的一生仿佛只为了诗词,为了诗词的前路以及诗词的未来,以自身的生命完成了诗词的道成肉身。在这个意义上,她逝世后的主挽联乃是真章:“一老证斯文,从忧患修来,作词中仙、天下士;百年闻至道,守孔颜乐处,是仁者寿、圣之时”,这是对先生最好的概括。

重回开头提到的《鹧鸪天》,先生在小记中写道,这首词的创作是“思诗中感发之力,其可以穿越时空之作用”。如果对应到阿克曼作品的原文,或许是这一段:“一轮巨大的月亮低垂在空中,夜空中布满星星,仰望天空,就像是在看一幅天象图……月光之下,海洋如同黑色绸缎,突然海面上出现了一小朵白色云彩,就像水面上的一朵胸花。之后传来了响亮的吸气声,我反应过来了,这声音其实来自鲸。”蓝鲸和月色的寄托犹如个体的道德与理智、理想与品格、情感与心灵,一则以静谧,一则以无尽的声响。这种相伴而行的力量,相信无论时空的阻隔多么凝重深远,我们都能从叶先生的诗教中,从沧海大音里求取月色的共鸣。

(责编:常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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