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晨报副刊》对新文学的贡献
作者: 韩秋婷
自李大钊执编《晨报副刊》(下文简称《晨副》)起,新文学就成为副刊上一个很重要的类目。以1919年4月为例,《晨副》的九个栏目共发表了七十九篇文章,其中“小说”一栏每天都会连载新式白话小说,一个月内共计发表了八篇,约占文章总数的10%,而“文苑”一栏专门刊登古体诗词,仅出现了五天。可见白话小说作为新文学的重镇,在李大钊时期就得到了重视。中后期的《晨副》在建设上意识到文学,尤其是白话小说在开启民智、引导青年等方面的巨大作用,将新文学的建设放到与“思想启蒙”同等重要的位置。这一时期,《晨副》网罗了大量同时代的作家作品或译作,国外许多著名的作家也被介绍在报端。这使得《晨副》在新文化界的地位和影响大大增加。可以说,《晨副》对新文学的发展作出了耀眼的贡献。
一、《晨副》小说的资源性意义
这一时期的《晨副》上刊登了大量的白话小说,尤以鲁迅小说最为瞩目。鲁迅也是《晨报副刊》在这一时期最重要、最经常的撰稿人之一,自1920年以后的两三年内,他写的稿件,除了登载于《新青年》上,其他大多寄给《晨副》了,包括杂文集《热风》中的大半文章,译作《苦闷的象征》,以及后来引起巨大轰动的小说《阿Q正传》等。
鲁迅一生写作共计有六百万字,其中著作约五百万字,作品包括杂文、短篇小说、诗歌、评论、散文、翻译作品。丰富的文学著作及其所承载的精神思想,使得鲁迅文学历久弥新,散发着巨大的能量。文学研究中出现的“言必称鲁迅”的现象,也表明鲁迅的创作已形成强大的精神资源。
1921年12月4日,《阿Q正传》发表于《晨副》的“开心话”栏目,是《晨副》催生并见证了这篇文学经典作品的诞生。提起《晨副》小说,就不能不提此名篇。
《阿Q正传》第一章原本登载于“开心话”一栏里。“开心话”本是给时任社长兼总编辑的蒲伯英写的。身为前清翰林的蒲伯英常爱写些“滑稽话”,便自辟“开心话”一栏,专门给自己发表文字之用。后来他不写文章,这一栏就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发表,只刊登过一些令人开心、饶有趣味的故事。
1921年12月3日上午,鲁迅接到《晨副》来信,约请他为“开心话”栏目写点儿东西。其实,“阿Q”这个形象已在鲁迅的心目中酝酿了好几年,但鲁迅一向毫无将其写出来的意思。在这次邀稿下,鲁迅的创作灵感出现,开始仔细思考这个人物形象,当天晚上便写了《阿Q正传》第一章:序。因文章开头有些“油滑”,正好放在这一栏目里发出。
自第一章登出后,因栏目需要,每七天必须写出一篇,鲁迅感到很为难。然而,在《晨副》一次次的催稿下,鲁迅终于在很困难的境况下一章章地“挤”了出来。在鲁迅渐渐认真起来后,文章便不再如开头一般“开心”了,《阿Q正传》所寄寓的宏大意图和精深思想开始显出。于是,《阿Q正传》便被转移到“新文艺”栏里。
这一“转移”,体现了《晨副》前瞻性的文学眼光,其目的是减轻鲁迅的趣味性负担,让他宽心地写下去,将作品由浅层次向深层次升华。与以往的讽刺小说不同,《阿Q正传》体现的不只是阿Q这一个特殊的个体,更是代表了当时中国具有反抗要求,但是尚未真正认识到正确的革命途径的普通群众,是具有普遍性的。这篇文章如一剂疗愈社会的良药,成功地引起了巨大的轰动。
阿Q这一人物形象既具有普遍性,也具有典型性,符合文学创作的必然性。鲁迅自己也说过,“阿Q在我心目中已经好几年了”,但阿Q的大团圆结局的确有偶然的因素,这体现了创作中原发灵感和伴随灵感并存的特点,伴随灵感很可能改变人物的命运。阿Q的悲剧命运是鲁迅在开始就有所预想的,但最后的“大团圆”结局,却是一种“偶然”:在《阿Q正传》连载两个月以后,鲁迅很想结束它,但他担心《晨副》主编会反对,便将“大团圆”藏在心底。不久,《晨副》主编因故离京,鲁迅立即将第九章送至其代理编辑处刊发。等到主编返京后,阿Q早已被“枪毙”一个多月了。鲁迅在《〈阿Q正传〉的成因》中说,倘若当时《晨副》主编在,“也许会压下最后的一章,而要求放阿Q多活几星期的罢”。若真是如此,不仅阿Q的命运会有所改变,《阿Q正传》也许有机会成为鲁迅文学生涯中的唯一一篇长篇小说也未可知。
《阿Q正传》的诞生不仅给鲁迅本人的创作增添了一抹亮丽的风景,更为中国文学献上了一笔宝贵的财富,这种资源性的经典意义对于文学研究以及对鲁迅的研究来说,都是极其珍贵的。对于《晨副》来说,能够促成这篇不朽的文学作品,的确是一件伟大的功绩。
二、乡土派文学创作群体的形成
回顾中国现代文学历程,1917年至1927年不仅是新文学发展的第一个十年,也是现代小说史上的第一个十年。《晨副》作为历史的见证者,经历了思想激变与社会的风云变幻。早在李大钊主编时期,即1919年至1921年的三年里,《晨副》就转载了鲁迅以《狂人日记》为代表的多篇白话小说,刊登了冰心以《斯人独憔悴》《谁之罪》为代表的“问题小说”系列,以及叶圣陶的《一课》《阿凤》等短篇小说,开始以现代思想和知识呼应时代,彰显“启蒙”“民主”“科学”的文学特质。
此后,《晨副》在坚持“为人生的艺术”的现实主义文学风貌的同时,展现出另一种新风貌。鲁迅在《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言》中评价道:“在北京这地方—北京虽然是‘五四运动’的策源地,但自从支持着《新青年》和《新潮》的人们,风流云散以来,一九二〇至二二年这三年间,倒显着寂寞荒凉的古战场的情景。《晨报副刊》,后来是《京报副刊》露出头角来了……它们在小说一方面,只介绍了有限的作家:蹇先艾、许钦文、王鲁彦、黎锦明、黄鹏基、尚钺、向培良。”除了已经“自招为乡土文学的作者”许钦文外,蹇先艾以故乡贵州作为描写范围;黎锦明以湖南山村民俗为描写对象,写有作品《出阁》等;而王鲁彦“一部分的作品的题材和笔致,似乎也是乡土文学的作家”。一时间,《晨副》呈现出关注农村生活,着重乡土叙述的面貌,以乡土文学为代表,加入社会风土人情的描写,不仅集中反映了社会转型期各地乡村的现实图景,也通过这种乡土叙事来表达时代主题。
深入探索这些作品不难发现,《晨副》周围的乡土小说作家群体,都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鲁迅的影响,他们所创造的底层人物或多或少都带有阿Q的影子。这些作家,有的是鲁迅的学生,如许钦文等;有的离开家乡,北漂闯荡,对家乡怀有深深的思念,便格外钟情于乡土式的描述,如蹇先艾等。作为第一代的乡土文学群体,他们以一种特有的形式现身文坛,展现出独特的文学史价值。
三、新诗:现代美学的新范式
20世纪初,以《晨副》为代表的四大副刊都很注重在新诗领域的建设。“五四”时期对于时代精神的弘扬,对一切旧式传统、束缚人性的体制的反抗,在文学上是通过形式和内容的双重变革得以体现的:即以白话文代替文言文,以现代“民主”“科学”的意识代替守旧传统。旧体诗歌作为一种格律要求极严的文学体裁,其平仄规范、五言七律等格式经历了漫长岁月的洗礼,与上下五千年的中华文化同根同源,因此也最受传统守旧文人所信仰。
新诗最大的特征就是对旧式诗歌体律的彻底反叛,因此,它比其他文体更为突出地体现了新文化的革新性和先锋性。白话文的倡导者胡适就首先把目光放在诗歌创作上,将“诗体的大解放”等同于“精神的大解放”,并首创《尝试集》,开启以白话文创作新诗的滥觞。
《晨副》上刊载的新诗写作,以冰心、汪静之、王统照为代表,开创了现代诗坛中“小诗”创作的风潮,在当时形成一定影响。其中,被后人引为“小诗”创作代表的冰心是在《晨副》上发表作品,培养成长起来的新生作家,她早期的作品都是首先发表于《晨副》。其文字清新婉丽,句法凝练优美,浓厚的抒情性寓于诗中,给人以诗情画意的美感,传达一种充满哲学意味的人生体悟。其诗歌成就的巅峰《繁星》《春水》都是首发于《晨副》。后人以“冰心体”(也即“繁星体”“春水体”)来称谓冰心的诗作,足见冰心在新诗发展中的独特地位。
虽然“小诗”作为一个诗学概念,在现代诗歌研究史上已被认可,但在它的出现之初却受到了很多质疑。冰心早期写的诗,按其自述,实是因为受了泰戈尔《飞鸟集》的启发,以短短几行来凝练地记录诗思,收集零散的思想片段而已。这就造成了句法上接近散文,所以就连冰心自己开始也不敢认其为新诗:“《繁星》《春水》不是诗,至少是那时的我,不在立意做诗。”
冰心在《自述》一文里指出,她立意作新诗是受到了《晨副》的鼓励。1921年6月23日,《晨副》发表了冰心的作品《可爱的》,还特意给这一段文字加了按语,说“这篇小文,很饶诗趣,把它一行行分写了,放在诗栏里,也没有不可(分写连写,本来无甚关系,是诗不是诗,须看文字的内容)”。可见,在冰心初涉新诗写作,对这种片段化的“小诗”还没有多少信心的时候,是《晨副》首先给予了肯定。此后,冰心才慢慢大胆地开始新诗创作的探索,激起了诗歌创作的热情和勇气。
《繁星》于1922年连载在《晨副》的“新文艺”栏目里,五天之后,被转到诗歌专栏,代表其正式肯定了这种片段化的写作也属于诗歌。
从《繁星》《春水》的创作风格来看,它们短小精悍、清新隽永,充满了女性特质。冰心在诗歌中追求一种“母性的爱”,她多次讴歌母亲,赞颂母爱为最崇高的感情。冰心的这种语言风格深受读者的喜爱,并且很快形成一种模仿、学习的潮流,创作小诗的人数明显增多。“哲理诗”虽不是冰心独创的,但她为小诗在中国的推广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小诗以白话为主体,短小易读,蕴含哲理,重视对语言的浓缩和凝练。冰心的文学语言特质在小诗上恰如其分地显现出来了,她常常以清新优美、行云流水般的笔触来营造一种优美的画面,情思与哲理相结合的美学向度,境界悠远,诗趣盎然。这不仅是诗人自己文学审美的体现,更成为一种新的美学范式,为现代文学之美带来了一道别样的风景。
《晨副》一方面加大对新诗刊载的力度,另一方面也没有停止对新诗理论的探索。针对以冰心为代表的“小诗”创作,其发起了很多讨论的活动,推动了新诗理论的发展与进步。
以《繁星》《春水》等为代表的小诗作品,在新文学发展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它以一种现象性的意义存在于新文学变革的年代,引起人们对于“新诗”设想的讨论和思索,而文学批评家们对“小诗”“短诗”形式的认同,也拓展了新诗的可能性。冰心的小诗创作以一种独有的文学特质,为后代的散文、诗歌等文学写作开创了一种新的美学范式,而“冰心”这个名字也与《繁星》《春水》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体现出文学创作的独特魅力。而这,也正是《晨副》对文学史的贡献实绩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