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你到天涯(连载一)

作者: 李保林

如果你要想念我,就望一望天上,那闪烁的繁星里,有我寻觅你的目光……

—题记

1981年,夏。

进入伏天以后,当阳光烈火般炙烤着大地的时候,这个坐落在晋南中条山深处的村庄,倒比山外凉爽了许多。一条通往铜矿的二级公路和一条铁路穿村而过。起起伏伏的山峦上,树木郁郁葱葱,到处是一眼望不到边的绿色。山坡的松树林中,无休无止的蝉鸣此起彼伏。远处传来地质队钻井的钻探声。伴随着一声刺耳的鸣笛声,一列火车吐着白烟,喘着粗气吃力地爬进了车站。山脚下,几棵古树掩映着一所农村初中学校。

随着最后一个学生走出校门,一切都沉寂了下来,校园里变得空空荡荡。此时,校长的办公室里正举行着一场简单的教师欢送会。简陋的办公桌上摆放着两瓶高粱白酒、一包糖块、四碗凉菜。围坐在桌边的几位老师表情凝重,都瞅着桌子上放着的一顶的确良军帽和一个搪瓷茶缸一言不发,那是给临行者的纪念品。十九岁的民办教师李瑞琳的心情像铁疙瘩一样往下沉着。他去年高中毕业,大学没考上,就在这所学校做了一名民办教师,但是现在他就在这里干不成了。刚才马校长宣布根据联区安排,经过学校和大队领导研究决定,让他去小学任教。其实,他昨天就知道了这个消息。原来,平川学校的老俞不干了,现在没老师,新调来一个,人家不去,只好从这个学校调去一个。

李瑞琳的心忐忑了一晚上,现在这个消息终于得到了证实。当校长宣布完决定之后,大家都一声不吭地沉默着,气氛显得格外沉重。李瑞琳觉得再这样坐下去也没意思,就起身离开了会场,回到宿舍,开始收拾他的行装。

李瑞琳一边整理着铺盖卷儿一边做着思想斗争。那个地方,明明就是个山洼洼,却取了个很有讽刺意味的名字—“平川”。学校里的老师有的干一年,有的干上一学期,老师换了一个又一个,条件艰苦得让人根本无法坚持下去。

此时的马校长也正处在两难的境地。他在想,这要是见了李瑞琳的父亲李书铭该如何交代,可是联区和大队的决定又不能不执行。他想跟瑞琳解释一下这个事情,就来到瑞琳的宿舍,坐在床对面的椅子上。李瑞琳背靠在已经捆好的铺盖卷儿上,没有吭声。

马校长说:“瑞琳啊,我知道你不想去,这也不是我的本意,我跟你父亲又是多年的同事,我是不想让你去的,可这次非得去一个人不可,咱们学校四个民办教师,只有你是外村的,只好让你去了。”

李瑞琳说:“那个学校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吃饭咋办?再说那地方晚上时常有狼出没啊。”

马校长说:“吃住的话,是学生管饭,吃哪儿住哪儿,铺盖随着学生走,在哪个学生家吃饭,晚上就住在哪个学生家。”

李瑞琳感到可笑,说:“简直是天方夜谭。”

马校长又说:“这也是没办法啊,有机会再调整,再调整。”

不管怎么说,李瑞琳已经打定主意不去那个地方。他想,真干不成就不干了吧。他对马校长说:“马校长,我知道你也很为难,我先考虑下再说吧。”

马校长一边往出走一边说:“那好吧,你考虑考虑。”

李瑞琳从抽屉里拿出他心爱的口琴和刘绍棠的一本小说《蒲柳人家》装进了挎包里。

他有一个月没回家了,来时他是拉着平车来的。他利用礼拜天的时间,进山割了些黄花条,拉回去编成笆片,准备盖房子用。这种植物的学名叫连翘,果实可以入药。每年春天,连翘会开金灿灿的小黄花,一片连着一片,漫山遍野全是,远远望去,仿佛大山穿上了鲜艳的春装。新抽出的枝条到了伏天能长到手指粗,一米多长,又通又直,而且耐沤。当地村民就地取材,把它当作建房的材料。

几个老师都来帮他把黄花条装上平车,用绳子捆好,把他送出校门,目送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大路的拐弯处。

川道里一片寂静,只有公路下面河道里潺潺的流水声伴随着车轮的沙沙声。树丛中不时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在山谷里回荡。偶尔有一辆汽车从他身旁疾驰而过。

到了一段慢上坡前,李瑞琳停下车子歇歇气,顺便看看有没有路过的行人帮他在后面推一下。等了一会儿也不见有人来,他便自己拉上平车往上爬。他把腰弯下,把车辕压低,吃力地向上爬着。身上衣服已经被汗水湿透,背带绳深深地扣在肩膀上。车到半坡时他听到身后有汽车的声音,可这时的他根本无法避让。过了一会儿,他觉得车身忽然轻了许多,感觉有人在后边帮他推车了。到了坡顶,李瑞琳放下车,才看到是那个汽车司机。

司机说:“这么重的一车黄花条,咋一个人拉呀,也不找个帮手。”

李瑞琳感激地对司机说:“学校放假了,顺便捎回家。真是谢谢您了啊!”

一路上,李瑞琳的脑子乱得像一团麻。起初他觉得自己委屈得要掉下泪来,后来烦躁与恼火充斥胸间,如果就连这一个月十几块钱的民办教师都干不成了,他不知道以后怎么办。李瑞琳感到很茫然,想来想去,也理不出个头绪,还是回去见了父亲再说吧。

李瑞琳的父亲李书铭从部队转业回来后在他们留堡村初中任校长。这是一个性情耿直的人,平时不愿求人办事,对着别人阿谀谄媚。李瑞琳高中毕业后大学没考上,窝在家里,情绪低落,他不甘心就这样当一辈子农民,他多么渴望自己能成为一名拿工资的公家人。在父子两人发生了几次争吵后,李书铭只好硬着头皮到县上找教育局局长给李瑞琳安排了一个民办教师的工作,希望他有一天能熬到转正。

李瑞琳的母亲裴桂莲是回乡的农村基层干部,利索干练,做过大队的妇联主任,现在是留堡大队支部书记。

李瑞琳回到家已累得不想动弹,把平车放到街门口,就进了院子。这是一座依山而建的四合院,南面是三孔窑洞,窑顶上面有两棵百年古柏,街门上面有一石匾,上刻苍劲有力的“吉安”二字。门前有石条铺就的三级台阶。院里住着李瑞琳的伯父、叔父一大家子几十口人,很是拥挤,所以李书铭急着要在外边盖房子。

此时,裴桂莲正在院子的北房里和几个队干部研究处理包产到户的收尾问题。在历史进入20世纪80年代第一个春天的时候,生产责任制已在晋南大地大规模地展开了。留堡大队在去年生产责任制的基础上,今年已经全部包产到户,按人口每人平均分得二亩八分山下好地,集体的东西一分而光,牲畜、生产工具全部都作价卖给了个人。瑞琳进屋的时候听他们正在研究分山地的事情,因为山地丈量困难,最后决定根据人口估摸着按地块分了。

裴桂莲问他:“咋回来了?”

他说:“放假了。有吃的吗?肚子饿了。”

裴桂莲说:“南窑里有馍,你先吃一口。”

瑞琳走出屋门时脑子里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问号,他想到了吃着自带干粮为农业社买稻种的梁生宝。可现在做的事情不是和三十年前做的事情正好相反吗?为什么会这样呢?像这样的问题,不只是他这样一个年轻人,就连大多数党员干部也没想明白。

队长见事情研究得差不多了,就说:“就这样了,咱就散了吧。裴书记,你给娃做饭去吧。”

裴桂莲把几个队干部送走后来到窑里准备给瑞琳做饭。

瑞琳问:“您说这分田单干和农业社生产队哪个对?”

裴桂莲在面盆里和着面回答说:“都对。此一时,彼一时。比如说,这车还是那个车,但司机不是那个司机了。车往哪个方向走,是由司机决定的,乘客是做不了主的。行了,这不是我们考虑的问题。”

瑞琳说:“下学期我不在那儿干了,人家让我去平川小学,我不想去。”

裴桂莲说:“啊?咋了?为啥让你去小学?”

瑞琳说:“平川小学没老师了,别人不去,就让我去。”

裴桂莲注意到他勒出血印子的肩膀,心疼地说:“那让你爸找找联区指导员说说,看能不能给你换个地方。”

晚上,李书铭回来后,看到街门外面平车上的黄花条,知道是儿子回来了。今年他得谋划着盖房子。三个儿子一个跟着一个,眼看该娶媳妇了,宅基地去年就批下来了,他得准备盖房用料。儿子在山里把笆片和椽子准备得差不多了。

他进门对老伴儿说:“瑞琳回来了,车上的黄花条子咋没卸了呢?”

老伴儿说:“孩子累了,不想动,你去卸了吧。”接着就把瑞琳去平川小学的事情说了。

李书铭一听就有点儿生气,说:“好歹也得看看我的面子,提前打个招呼吧,他们怎么能这样做事呢,一个十八九岁的娃娃去那个地方怎么能行?”

老伴儿对他说:“你去找找联区,看能不能给娃另换个地方?”

李书铭叹了一口气:“唉,好吧。”

老伴儿说:“你给人家好好说啊。”

李书铭“嗯”了一声出去卸车了。

留堡村后有一股从山根里冒出的泉水,清澈甘甜,夏天凉彻透骨,冬天却如温泉般冒着热气。以前村民吃水都是要走很远的路到村后泉水里去挑。现在村里把泉水用管道引到村前,用石头砌了个蓄水池,池里还养了鱼,夏天就成了男娃娃游泳的好地方。池上又砌了个洗衣池,泉水流经洗衣池后再流向蓄水池,妇女们洗衣也就方便多了。

李瑞琳早上醒来的时候,已日上三竿,他晚上看书很晚才睡。有一次,他在旧书摊上发现了一本巴人著的《文学论稿》,这是1949年后最早有关文学理论的书籍,他昨晚把它看完了。在学校的时候他就极爱看小说,古典的、现代的他都如饥似渴地找来读,他这样也极大地影响了其他学科的学业。

他穿好衣服,到水瓮里舀了瓢凉水洗了脸,昏沉沉的头脑清醒了许多。院子里很静,只有几只麻雀在高大的杏树上跳来跳去,发出欢愉的啁啾。天空很蓝,没有一丝云彩。父母一大早就去地里了。大热天农村人都起得早,赶在天热前就收工回家了。分地以后,农民都可以灵活地支配自己的时间。

瑞琳舀水时看见水瓮里的水不多了,就挑上水桶去蓄水池担水,其实他更希望能在洗衣池边见到他想见的人,那是他心爱的人。以往每次礼拜天回来,他都要去担水,她也去洗衣服。见面后他们四目相对相视一笑,到了晚上他们便会相聚在一起,度过一个甜蜜的夜晚。

他和马巧英是在那年参加县民兵“八一”会演好上的。

那时,在毛主席“大办民兵师”的号召下,全民皆兵。这天体育课上学生在练投掷手榴弹,校长李书铭领着公社武装干事来操场上为县千人刺杀操表演队挑人,武装干事一眼挑中了瑞琳和巧英,还有另外两个男同学。第二天,他们每人领到了一支带三棱刺刀的自动步枪和一套没有领章帽徽的的确良绿军装,然后进行了为期一个月的训练。一个月来,瑞琳和巧英走时相互叫着,回来时也相跟着,一来二去在心里都喜欢上了对方。

汇报表演的日子终于到来。列队式检阅结束后开始刺杀操表演。千人的队伍在阔大的体育场上列队摆开,指挥员发出口令,左右两侧的人像整齐的海浪般一排一排地朝两边涌去。正步踏地的声音仿佛闷雷般从天边奔涌而来,撞击在四周墙壁上,发出阵阵回响。体育场上吼声震天,看台上观众掌声雷动,群情振奋,大家都彼此感染,仿佛每个人浑身的每一滴血液都开始奔腾……

表演结束,瑞琳心想着和巧英相跟着往回走,他用眼睛四下寻找着巧英,他只顾往前张望,却冷不防身后有人拽了他一下,回头一看,正是巧英,她两只扑闪扑闪的大眼睛正笑眯眯地看着他,她问他:“你在看啥呢?”

瑞琳立马红了脸不好意思地说:“找你呢。”

巧英看着他腼腆得像个大姑娘的样子,依然笑眯眯地说:“咱一起回吧。”

瑞琳背起枪说:“走。”

他们慢慢往回走,巧英看着身边这个英俊潇洒的人,心中涌起阵阵甜蜜的爱意,她多想每时每刻都和这个人在一起啊,她暗暗地在心里给自己鼓劲,不管瑞琳怎么想她今天都要表白了,她不能失去这个机会。其实,此时此刻的瑞琳也在想着同一个问题。

他们避开大路抄近道走上田间小路。夕阳西下,晚霞宛如一条鲜艳的红绸子把大半个天空映得通红。大地散发着庄稼的气味,虫子在草丛里鸣叫。他们谁也没有说话,就这样走着,有时会互相对视一笑,他们心里都在想着如何开口向对方表达自己的爱意。

当他们手碰到一起的时候,瑞琳拉住了巧英的手说:“你今天的样子真好看。”

巧英红了脸,用她好听的声音说:“你更帅气。”

瑞琳说:“巧,我喜欢你,我想跟你好。”

啊,巧英如被电击般感到一阵眩晕,幸福的时刻就这样到来了,她是多么期待这一刻啊,她同时也抓紧了瑞琳的手,柔声说:“琳,我也想跟你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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