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裁缝
作者: 赖舒奕要问石龙屯里有多少荷花地?数不清的。要问收成怎么样?也问不出所以然。只知道每年丰收的时候,家家户户门口都有一整垛的莲蓬壳,整条街上都布满了卖荷花的小孩儿。荷花淀里剩余的荷叶仍然是一片连着一片,没留着缝隙,从村口到村尾,直至天边。
贾长江的家在最大的一片的荷花淀的岸边。一家四口人挤在一个不大不小的倒也有砖和瓦的小平房。在进门的左手边放着一台老式的纺织机,通常情况下会轰隆隆地响个一整天,今天却破天荒安静得出奇。看来,是贾长江的父亲回来了。贾父是镇上的一名铁匠,工作需要,不常回家。“还得感谢咱共产党,咱们家今年是分得了一块荷花地吧?哈哈哈!过不了几年,咱搬到镇上住,让长江、长梅兄妹俩也上个学啥的……”父母正在耳语着什么,倒是听墙角的贾长江耐不住了,蹦出来:“咱们可以住镇上了?”贾父拍了拍他的后脑勺儿:“再等等吧。”贾长江却很高兴,连蹦带跳地出门找贾长梅,准备分享这个喜悦。找了半天也没个影儿,贾长江逮住邻居家的小胖问:“胖子,你看到俺幺妹儿了吗?”小胖眼神躲闪,忙挥着手推脱:“没有,没有。”贾长江心生疑虑,作势要打他,小胖躲闪不及,“在芦苇荡中心的木船上!”丢下一句话就慌忙逃进了屋。贾长江也顾不上问为什么把贾长梅一个人丢在那儿,就飞奔芦苇荡。芦苇荡很静,除了家中做着编织生意的人会来收芦苇,一般不会有人来。当贾长江找到贾长梅时她正在哭,手中抱着一团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他掰开贾长梅的手一看,原来是一个拦腰断成两截儿的布娃娃。“哥,俺娘新给俺做的布娃娃被小胖弄坏了。”贾长江也不懂怎么处理女孩子哭这个问题,一边拉着她回家,一边说:“俺叫俺娘给你缝起来。”
推开家门。院子里,贾父正在试穿妻子给他新做的衣裳。衣裳是藏青色的,很衬肤色。贾长江的母亲是十里有名的好裁缝,无论什么条纹,什么款式,她都会做,就连出嫁时的嫁妆都是自己缝的。他们是相亲认识的,随着日子过得长久了,感情也越发深了。贾母先注意到兄妹俩,看到妹妹哭了,心疼得不行,问出缘由,便安慰道:“不怕啊,娘给你缝起来。”
月亮爬上枝头,一家人都在院子里纳凉。贾母小心地将布娃娃的两截儿身子拼在一起,用大头针缝一个漂亮的十字纹;贾长江在一旁给母亲打灯;贾父逗着贾长梅玩儿,俨然一副岁月静好的样子。贾长梅很满意拥有新生命的布娃娃,抱着它安然入眠。
贾父回到镇上没多久,又回来了。回来那天天色不太好,下了点儿小雨,村里的泥土地湿漉漉的,一踩一个脚印。似乎是没有光的照射,贾父推开门的脸色有点儿难看。分明是过了立秋,不是穿短袖的时候了,可是贾父一身老汉背心,头上冒出了点点豆大的汗珠。他一进门就迅速地将门合上。见状,屋里纺织声停了,贾母从屋子里迎了出来,看见这着急忙慌的样子忙问:“出什么事情了?”到底是年纪上来了,一路跑着回来气还没能喘过来,缓了一会儿贾父便问:“长江呢?”“屋里睡着呢,昨儿和邻村的青涯去捉麻雀了,累坏了。”听罢,贾父猛地一震,说道:“青涯?就是隔壁村那个大高个儿?他爹是大队长那个?”贾母点点头。贾父又说:“不成,你看着他些,这小皮猴儿。最近出了点儿事情,听说那些小鬼子又来了,我报名了大部队,你们可不能出事!”贾母手上的大头针一下扎进左手食指里,冒出了血粒,她把食指放进嘴里吮了一口:“去多久?”回答她的是一段无言。
天放晴了,等贾长江醒了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他发觉今天安静得出奇,连门口养着的几只芦丁鸡也不叫唤了。他一连问了几回自己的母亲:“青涯哥来找过俺没?咋今天那么晚还没来?”在得到母亲否定的答案后,他便百无聊赖地坐在家门口打水漂玩儿。直至傍晚,一身灰白色军服的谭青涯敲响了贾家的门。贾长江知道了后飞快跑出门,见到这身打扮很奇怪:“青涯哥,你咋穿成这样啊?今天咱还去打麻雀不?”谭青涯将他一直带到芦苇荡,直至上了木船才回答他。
天已经完全黑了,等贾长江再次出现在荷花淀的时候长梅已经睡着了。他将母亲叫出院子,说:“妈,我想参加志愿军,我想打鬼子。”贾母听完大惊失色,猛拍了他脑袋:“你说什么呢,你才多大?你知道多危险吗?子弹不长眼啊!你从哪儿上战场啊?”贾长江站得越发的直了:“青涯哥说了,好男儿应该上战场,我跟着他还有他爹就成,明儿我就去报到!”贾母想了想终究还是啥也没说。
第二天天一亮,石龙屯屯口就聚了一大伙人。一问才得知是来带贾长江去报名参加志愿军的。村主任老李再三询问才确定真是贾家的大儿子,嘟囔道:“这小家伙好端端参加什么军队啊?哎,苦了贾嫂了!”贾长江在家中和母亲说了会儿话,趁贾长梅还没醒,就出门与谭青涯他们一行人会合。其中有一个个子稍矮的小男孩,大家都叫他小菜头。他问贾长江:“你家还有男娃不?”贾长江边走边答:“没得。”“那谁照顾你娘你幺妹儿?”“还有俺爹。”小菜头急了:“你爹不是已经……”谭青涯狠狠地用手肘戳了小菜头一下。贾长江觉得奇怪,但是看到前方就是志愿军的大本营,况且都快见到谭队长了,只好作罢。谭队长见到了贾长江也很惊讶,看到自家儿子,这才反应过来,狠狠踹了自家儿子一脚,故作严厉地劝贾长江:“好孩子,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回家好好孝敬你娘!”贾长江偏不,一路跟着谭队长—谭队长喂马,他跟着;谭队长带兵,他跟着;谭队长解手,他还想跟着。谭队长实在受不了就问:“你小子到底想做什么?”“我想加入志愿军!”仍然是一个铿锵有力的回答。谭队长被逗笑了:“行啊,你小子和你爹一模一样。让青涯带着你领衣服去吧!”
贾长江加入志愿军以后很卖力,因为在镇上扛着竹篓卖过几年荷花,体力算是还不错的。虽然跟着大部队一起训练也模拟过打仗,但他总觉得没有真枪实战过瘾。殊不知这一天很快来临。
接到一级指示的时候贾长江和队友们还在练习怎么使用刺刀。谭队长吹响了紧急集合哨,和大家宣布最新的作战方案:“青涯,你们小部队埋伏在羊角谷高处,为大部队放哨。我的号角一吹,大家就跟着我上!”贾长江激动极了,因为终于可以杀鬼子了!可是在风雪里守了两个日夜,他还是一无所获。贾长江有点儿坐不住了,问谭青涯:“青涯哥,你说日寇会不会不来了?上面耍咱们啊?”谭青涯给了他后脑勺儿一巴掌:“闭嘴!打仗哪有那么容易。”因为实在困,他们俩便聊天儿来抵制睡意,不知怎的聊到了贾长江的父亲。贾长江说:“如果我打了胜仗回去,好好给他说说我可不是臭小子,我是男子汉!”谭青涯看了看他,决定告诉他:“你爹没了。”“什么?你乱说什么呢?我爹在镇里做打铁生意呢!”谭青涯扶着贾长江的双肩,很认真地说:“贾长江,你爹参加了咱们的大部队,他所带领的小支队在上次的突袭中,牺牲了!”贾长江很久都没有缓过来,和隔壁小胖打架的时候都没有哭过的他,眼睛已经完全湿润了。不知道小菜头哪里搞来的莲蓬,这个季节的,再过几个月就过年了,居然还有莲蓬。眼下看见贾长江魂不守舍的样子,小菜头便知道他知道真相了。“哎呀!你看你,不都说了,男子汉大丈夫,咱们去战场上杀回来!”没等小菜头把话说完,对面山头上忽然出现了大动静。小菜头顺着贾长江的眼神看过去不由得感叹:“好多人啊!”谭青涯赶紧拉上信号灯,可是他父亲的号角迟迟不响。贾长江等得也有些急了,隔三岔五地问“可以冲了吗?”等到鬼子全军暴露在羊角谷中,谭队长的号角撕破了宁静的午夜。喊叫声此起彼伏,大部队和小部队从山谷的各个方向如蚂蚁搬家一样涌了下来,鬼子反应过来时已经来不及了……这场战争打到了天空翻起鱼肚白时才堪堪结束,剩余的鬼子逃的逃,降的降。等到谭队长清点人数时,贾长江发现自己怎么也站不住,怎么也喊不出声来,低头一看,许是一不留神,被鬼子一刀攮着了,横穿过肚皮,血突突地往外冒。
贾长江死了,送到大部队的医疗部的时候就死了。谭青涯怎么也叫不醒他,只恨自己没能保护好他。医疗队的护士看不下去,用绷带将伤口绑好,末了再在腰处打了个十字结。谭队长命几个人将贾长江的遗体送回石龙屯。贾母看到了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遗体一个劲儿地流泪,嘴里嘟囔着“娘给你缝好,我的好幺儿……”
从那儿以后,石龙屯里多了一个“长江妈”,她的缝补技术很好,街坊邻居都一同照顾着她。不知道她的丈夫去了哪里,她的儿子在战场上死了,不久后她的女儿也加入了中国共产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