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若琴弦》的超越性存在

作者: 刘江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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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年,史铁生创作出小说《命若琴弦》,作为其“‘过程即意义’生存价值观的典型体现”(汪雨萌《史铁生文学年谱》),他在这部小说中围绕“生命”“残疾”“人生意义”等主题,展现了自己以残疾人的身份面对世界时的认识与思考。小说既是私人情感的形象化凝聚,又是整个人类精神活动的体现,加深了人与人的情感连接,不受时间、空间的束缚。他将与人的生存相关的情感写进了小说中,展现了事物与人的生存的原初关联,艺术哲学语境中的“真理”由此显现。通过构造老瞎子与小瞎子这两个形象以及人物的命运走向,他丢掉了现实给予自己的沉重负担,解除了日常情感的对象性负荷,作品的超越性存在也由此显现。《命若琴弦》的伟大之处不仅在于书写特殊群体所面临的苦难,而且还从广义上描绘了人类普遍的精神困境,使得读者在阅读中实现了人类情感的自我观照,产生共鸣。

一、人物形象的超越性存在

艺术作品构形的深刻基础来源于生存体验。史铁生在正值青春的年纪突然瘫痪,猝然的打击致使他一蹶不振。在《我与地坛》中,他将地坛看作是“可以逃避一个世界的另一个世界”,“没处可去”“失魂落魄”的史铁生在园中获得了他的宁静,写下了他对生死的思考:人的生只是一个事实,而死自会到来,无须着急便可活下去试试。早在《命若琴弦》这本寓言式小说中,就已贯穿着他的生死观,通过书写老瞎子、小瞎子的命运,从而通达了人类命运的超越性存在。

(一)老瞎子

作为长者形象的老瞎子,七十岁仍然专注于脚踏实地的弹琴说书,当他说出“天底下的好东西多啦,跟咱们有什么关系?”时,是接受了自己残疾的事实,但想要复明的愿望使他五十多年如一日地弹琴说书,从这个角度上说,他并不认命。小说中用“骨头一样的”词语形容他的眼珠,印证着他不愿屈服于命运,他能肯定地说出自己有手艺,不是叫花子,在复明愿望破灭前是坚定的理想主义者。然而,不论老瞎子再怎么努力弹琴,始终不能看见光明,论证了努力并不能得到想要的结果,阐明了命运的无常。但史铁生并没有否定努力的价值,而是表达了结果的不可靠,要将注意力更多地集中于过程,这正是他对人生的理解。

药方由别人给予,而由说书生涯组成的人生轨迹则握在他自己手上,老瞎子五十多年的说书生涯带给他的意义,已经远远超过了无字药方所代表的虚无目的。当复明的愿望被打破,他才真正成了一个饱满的人物,经过“活着是为了复明”到“活着没了目的”,再到“活着本身就是目的”三个过程,完成了人从不认命到怀疑命运,最后形成对命运合理认识的过程,他身上集中了人被命运捉弄的苦难,以及在苦难中找到生命的真谛,从而认真生活,正是海德格尔“向死而生”哲学观的体现。

(二)小瞎子

小瞎子有三年光明,和老瞎子相比,分不清谁比谁更惨。母亲去世,父亲将他送来学琴后长时间见不到,十几岁的年纪跟在师父后边到处说书,三年内也还没有找到自己学艺的真正目的,所以对年年必经的环境都能产生好奇,听见獾啃庄稼的声音会学狗叫,迷恋电匣子里呈现的外面的世界,不断追问“曲折的油狼(游廊)”……小瞎子在小说中出场就是一个普通少年的形象,年龄小必然导致经历少,且没有像老瞎子一样把弹琴当作信念,所以在面对外界的诱惑时难以坚守初心。直到和兰秀儿之间无法逾越的鸿沟出现,他才真正意义上正视了自己的残疾处境,开始追问自己的生命,“干吗咱们是瞎子啊!”这句话指向了生命无缘由的残忍,以至于原因就在于老瞎子说“就因为咱们是瞎子”时,文本蔓延着存在主义的荒谬感。当人对生命产生怀疑时,也就开启了对意义的找寻,需要一个目标作为依托,而小瞎子仍是为了“睁开眼看看”而活着,就陷入了师徒三人宿命论式的循环之中。小瞎子的形象是一个未完成对命运深刻认识的角色,于他而言,对生存的体验才真正开始。

作为与老瞎子的对照,小瞎子这个人物形象必不可少。当老瞎子专注弹琴说书时,小瞎子“心思总不在学艺上”,而无字药方的出现改变了局面,在老瞎子急需一个活下去的目标时,小瞎子就成了他的支撑,隐喻式的描述从在小客店里“觉得身体里的一切都在熄灭”,转变为听到徒弟说想睁开眼看看时“把篝火拨得更旺些”,两人的身份就从一开始的长者教导模式,转为互相扶持,老瞎子引领着小瞎子苦练本领,小瞎子的存在又给了老瞎子继续活着的理由。

从时间的维度上看,小瞎子也许正是老瞎子的少年时代,而老瞎子也映射着小瞎子的晚年生活。史铁生用两个形象构筑了盲人一生的苦难,而区分长幼二者则是为了传达残疾人独身的艰难,从中引出了信念的重要,以及更重要的是对生存本身的认同,活着就是为了活着本身。他以盲人形象书写人生命运的波折,使读者摆脱了具体的对象性内容,不拘束于盲人形象,当读者为师徒三人无法改变的宿命感叹时,也正发现每个人都有自己无法改变的宿命。

二、琴弦的象征

作为题眼的“琴弦”,既揭示了命运的紧绷、脆弱感,又铺设了小说的悲剧氛围。琴弦这一极具象征性事物的引入,使得“命若琴弦”从主题上呈现了命运与琴弦之间的象形关联,营造了命运与琴弦之间的互相指涉,共同构成了作品的整体存在,琴弦更是成了永恒存在的生命状态的象征。

(一)追求与目的

原文写道:“一根琴弦需要两个点才能拉紧。心弦也要两个点—一头是追求,一头是目的。”琴弦被追求与目的两端拉紧,在老瞎子得知真相前一直保持着琴弦的功能性作用,既维持生存,又是获得光明的工具,当他的心弦因为没有了目的而断时,“琴柄上空荡荡已经没了琴弦”。琴弦指向生存,弹琴的过程既是寻找人生立足点的过程,也是通向复明愿望的必经之路,当老瞎子执着于目的时,忽视了弹琴过程对他而言的意义,只有目的丧失才能真正审视命运本身。

老瞎子说“咱这命就在几根琴弦上”,看似是通过弹琴说书的方式维持生计,实际上却坚信要将琴弦一根根弹断才能去抓药恢复视力,将琴弦本身弹断就有不破不立的意味。弹琴必然导致琴弦断裂,而人生的必然结果是死亡,史铁生用琴弦比喻命运,倾注了他对结果的不在意,转而更关注于人生的过程,他用盲人复明的目标论述了追求并不能直达目的,甚至二者之间没有必然联系,应该如老瞎子师父临终前感悟道,“人的命就像这琴弦,拉紧了才能弹好,弹好了就够了”,目的是不存在的,仅仅只需“弹好”,类似尼采在《向上》诗中写道:“我怎样才能最顺当地上山?”“别去思忖,只顾攀登!”

(二)希望与绝望

“琴弦”在文中是希望的象征,老瞎子的师父弹了“八百根”,老瞎子经过五十年说书才弹断了“一千根”,而小瞎子则被定为“一千二百根”的目标,数值的叠加是师父用记错了数量的谎言传递活着的希望,致使琴弦成了希望与绝望的同构。希望升起的同时,也正包含着绝望出现的可能性,它们本是一体两面,正如鲁迅在《野草》中写道:“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一千根琴弦换来无字白纸,看上去什么都没有得到,可老瞎子在绝望中顿悟到“重要的是从那绷紧的过程中得到欢乐”,他追忆着说书生涯中的欢乐,不仅“给寂寞的山村带来欢乐”,还走了许多地方,他从心底里认可了自己弹琴说书的价值,找到自己作为盲人的存在价值。从一开始把弹琴说书当作获得药引以及求生的手段,到最后真正体会到弹琴说书本身就是自己活着的方式,此时附着在琴弦身上的指向性已不存在,老瞎子已经不需要依靠希望象征的光明活着,他也从绝望带来的黑暗中走了出来。然而,他给小瞎子设立“一千二百根”的遥远目标,虽希望他能“永远扯紧欢跳的琴弦,不必去看那无字的白纸”,但如果小瞎子弹断了一千二百根琴弦后,真的会不去看吗?至此,可以说对于小瞎子而言,复明的绝望已然在到来的路上。

小说使用琴弦意象的高明之处,不仅在于契合人类面对苦难时的处境有如琴弦一般,指向生命的“脆弱”,同时也寓意着要将这份“脆弱”坦然面对,并能在“脆弱”中保持韧性的深刻含义,“命就在这琴弦上”,只有拉紧生命的琴弦,才能奏出动人的乐曲。

三、残疾叙事的超越性

残疾叙事主要以残疾人为叙事中心,在当代文学中并不少见,作为文学创作的独特视角,残疾叙事和疾病叙事一样看似从生理角度切入,实际却涵盖着丰富的深层意蕴,不仅体现着文学创作的创新与多样,也展示了作者的人文关怀与责任担当。

(一)创作结构

《命若琴弦》专注于人物内心世界的变化,以人物本身的心路历程为情节发展,关注、书写人的生命存在困境,不仅符合20世纪80年代文学“向内转”的趋势,也体现了史铁生对人的主体性力量的肯定。作为一部寓言小说,以盲人的视角探讨了人生的意义与价值,通过老瞎子的口传达了生命的意义不在于药方给予的虚无目的,而是在弹断每一根琴弦的过程中好好生活。史铁生在这里虚设了一个世界,创设了人物相信能复明的前提,致使小说形成了一个环形结构,师徒三代相似的命运轨迹,暗指了苦难的循环往复。结尾处与开头相同的描写,正象征着人生永远都在追求的路上,目的有无显得没有那么重要。同样的语句描写,只是多了一句“也无所谓谁是谁”,“谁”—是书中老瞎子、小瞎子两个人不分彼此,继续走在弹琴说书的路上,也寓意所有人都走在自己生命的路上。

(二)精神意义

“人所不能者,即是限制,即是残疾”(史铁生《病隙碎笔》),在史铁生眼中,残疾已经跳出了生理的范畴,进入到更高层面人类的局限性上,圆满的人是不存在的,在小说中,即使是兰秀儿,也依然不能掌控自己的命运,每个人物都有自己的局限性。史铁生的独特之处,在于他从自己身体的限制中走出来,看到了人类普遍拥有的精神困境,“残疾,并非残疾人所独有”(史铁生《病隙碎笔》)。

史铁生认识到局限的普遍性,他笔下的人物或多或少带有“残疾”,如《我与地坛》中他遇到有着智力残疾的小姑娘,不断练习却一次次错失机会的长跑家朋友,以及散文《我的梦想》中,通过服用兴奋剂赢得比赛而违背了体育竞技精神的约翰逊,正是史老眼中的“灵魂残疾”,比起有形的肢体残疾,无形的灵魂残疾更容易被人忽视,所以在结尾处他写道:“难道我们不该对灵魂有了残疾的人,比对肢体有了残疾的人,给予更多的同情和爱吗?”(史铁生《我与地坛》)

史铁生对残疾的思考与认识,已倾注了对命运的体察,不再受制于个体经历,以残疾叙事创作出了独属于他的文学魅力。其后获得茅盾文学奖的《推拿》,毕飞宇接手残疾叙事,第一次展现了盲人群体的生活,不仅描写了不同的人物形象,还搭建了残疾与健全的桥梁,所有人在本质上没有任何区别,命运的超越性存在都能得到共通。

小说中无字药方隐喻着对希望的祛魅,老瞎子因此完成了对自我命运的重新审视,找到了生命存在的价值。琴弦就是药引,在从前反复弹奏的过程中维持老瞎子的生计,从幻想中挣脱出来打破迷局后,它的崇高性就被消解了,亦即虚无的目的不复存在。老瞎子选择继续弹琴说书既是超越了师父赋予他的“生的希望”,也超越了自己想要复明的过去,在更高维度上通向活出生命本身的自我,不执着于追问生命的意义,追求的过程就是意义。

文中写道:“其实人人都是根据自己的所知猜测着无穷的未知,以自己的感情勾画出世界。”史铁生以自己的经历创作的残疾视角,却深刻地再现了人类命运的相似性,挫折、困境、生存苦难非残疾人独有,由个体困境上升到群体,联通了整个人类命运。对他而言,《命若琴弦》的完成,使他“真正超越了个人的残疾经验,进而在寓言故事的建构中,正视了人在生命旅途中遭遇的普遍生存困境。在此基础上,史铁生才能以慈悲之心,从整体上观照和体察了人的命运问题”(叶立文《史铁生评传》)。

在作品接受中,读者观看真理,即是看到了人的生存世界,不再局限于作品中具体的对象性内容,而找到精神上共通的感受,即是通达了超越性存在。《命若琴弦》在表象下书写的是人类对生命意义的探寻,正是老瞎子面对困境时的坚持,以及最后超越了困境的力量带给了人永久的感动与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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