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绍基《东洲草堂文钞》之“本根”审美意识
作者: 郑芷伊晚清时期,中国古代传统诗学发展直至巅峰,形成了诗学集大成的凝固形态。彼时,出现了众多的诗学流派,占据着地域优势和文化特质进行传统诗学观点的区域化和特质化,因而,清诗诗学观点普遍具有浓厚的地域色彩和变雅变风色彩。同时,在各地的诗学流派中,又有现实目的和理论逻辑作为思想渗透,将远近的诗学流派串联一致,逐渐形成了以地域诗学为外在、思想追求为内在的晚清“学人之诗”“诗人之诗”两大对立诗学派系。
直至晚清道咸同时期,“学人”与“诗人”两大对立的诗学角色经过对立、冲突、论证,逐渐展现融合的趋势,如陈三立、龚自珍等人都倾向“学人之诗与诗人之诗合”的演变趋势,并为之表明态度进行支持。在此时,作为宋诗运动理论领袖之一的何绍基也开始表明自己对二者合二为一的看法,给出更具有建设性的对策:“若要自走一路,自名一家,或冷淡,或兀傲,或博雅,或风韵秀婉,或山水模写清妙,须自己要学这一路,看这一路,不杂不间,是不容易的。”(龙震球、何书置《何绍基诗文集》)无论是诗人之诗,还是学人之诗,都提倡诗人应有“自成一家”的思想觉悟。但何绍基是如何提出“自成一家”的诗学境界?这和他的诗学理论思想“本根论”有关。
一、以人为本:本根论之诗学本位
何绍基在他的著作《东洲草堂文钞》中,集中阐述了他的诗学观点。值得注意的是,已被挖掘的诗学理论中,尚未有“本根论”一说。“本根”一词在《东洲草堂文钞》中以高频词的形式出现,且贯穿何诗诗学,因其零散的表述不被重视,因而“本根”一词尚未上升到诗学理论的层面。但不可否认的是,何绍基诗学理论体系以人为本,首要注重人的发展,特别是人之性情的偏与正以及“本我”的定位,他在《宗迪甫躬耻斋诗集序》中说:“盖善读诗者,可化气质之偏而返性情之正。善作者当亦然。”(龙震球、何书置《何绍基诗文集》)而何绍基在《东洲草堂文钞》中论及“人”的性情品行时,便是用“本根”“根柢”等词进行表达,侧重人之根本。因此,纵观何绍基以“本我”为重的诗学思想,“本根”是他对人本身的具象刻画和要求,在何诗诗学整体中既可彰显“本我”的理想状态,又能体现何诗诗学在“本我”思想的引导下对“人”这一主体的具体规范。这些诗学关联引发这一思考:何绍基所言的“本根”“根柢”为何意?
何诗诗学理论以“本我”重点。从《东洲草堂文钞》中所阐述的众多诗学理论来看,何绍基在谈论诗学时一直将“诗人”这一群体甚至是“人”这一庞大的主体看作诗学的根本起源。他始终秉持着文学为人服务的思想,认为诗文不能凌驾于人之上,因而在谈论诗学之时,也是置“人”于“文”前。基于这一认知,作为何诗诗学人文思想代表的“本根论”,要从“本我”这一思想基点说起。首先,何绍基注重族谱修订,为他族修订族谱著序时一直强调“本根”的重要性,如《舒自庵观察遗集序》:“至于修族谱以庇本根,设宾兴以培士气,速殡葬以教孝思,尤殷殷致详焉。”《武陵陈氏族谱序大人命代作》中评价陈氏子弟:“顾云施沛离,归于其山;木华清艳,返夫其根。”其次,何绍基在《东洲草堂文钞》中评价诗人的品德修行时以根柢为评价标准之一:“若海秋之为诗,根柢性真,上蹑《风》《骚》,而又浸淫乎八代,藻缋乎三唐,情深文明,气雄词古,数百年间,作诗者林立,才如海秋,殆罕伦比。”最后,何绍基提倡诗人写作时应当“察本而作”:“或遂谓诗歌有韵之文,于金石之学,非甚贵尚者,无乃持论已卑而不察其本乎?”(《甘石安金石题咏汇编序》)在这句话中,何绍基评论作为有韵文的诗歌和金石题跋并无贵贬之区别,只需秉持遵守其本质的原则进行创作。此处的“察其本”的“本”意指有韵之文和无韵之文的本质。
何绍基从人的各方面对“人之本根”进行阐释,能够看到在人的层面,“本根”多指人的本性和德行。他认为“欲学为人,学为诗文”(《使黔草自序》),必须注重诗人群人的为人实操和品行修养,才能为创作做好良好的思想道德基础。综而论之,何绍基在《东洲草堂文钞》中阐述诗学理论,始终贯彻对“人”的关注和思考、审视,并从他为他族族谱著序可看出,他注重儒家纲常伦理、风俗正统。何绍基用“本我”思想作为诗学评价标准,对“诗人群体”乃至“人”这一主体进行以诗学评析为外形、塑造人格为内在的诗学本位讨论,充分证明他对“本我”之要旨的坚持和重视。
二、以教为根:本根论之思想根基
基于“本我”思想的主导,何绍基的“本根论”呈现以人为本的诗学导向。但仅有对“人”的思想认知还不足以为何诗诗学理论体系构造完整的理论思想框架。对此,何绍基又提出了在儒家传统诗教观视角下的“本根”之意,更具实操性和学术性。他将“温柔敦厚”诗教观作为学术思想之根本,贯彻何诗诗学理论体系始终,为何诗阐释“本根”的深层要旨做好进一层的思想铺垫。那么,何绍基的“本根”在传统诗教的解释下有哪些涵义?主要分为以下两点:
第一,以“诗性情”为线。进一步分析何诗诗学的脉络,何绍基从“人”论及“诗”,将“人之性情”延伸至“诗之性情”。他在论诗时,不仅有对“人”的本根之见,更有对“诗”的本根探索。首先,他提出诗中可展露人的“本根”:“其构一文,根节磊落;制一诗,真气坌涌。”(张穆《使黔草敘》)他认为诗可以显示人的本根和理气;其次,他进一步对“诗之性情”和“本根”进行分析:“世之言诗者,尚驰聘者昧指归,宗古淡者窘篇幅,大抵不得其本,肥瘠浅深,都非佳境。若吾山之为诗,固有深于诗之外者,而其诗遂能若是也。”(《瞿吾山诗序大人命代作》)他认为诗作肤浅、古淡的弊端,都不达诗之本根,此处已然进入“诗”层面的本根之意。为了可以透析“本根”在诗中的涵义,他又提出相关的建设性话语:“不变则不进,不脱则不成。从此摆尽窠臼,直透心光,将一切牢骚语、自命语、摹古语、随便语、名士风情语、勉强应酬语,概从刊落,戛戛独造,本根乃见。”(《符南樵寄鸥馆诗集序》)何绍基在提出“变”与“脱”的命题时,也说明作诗需要“戛戛独造”,语言简洁有力,具有创变性,才可以见诗之本根。这样的表述在《鲁服斋制艺序大人命代作》中也有复现:“但不可为矜奇吊诡及庸腐浮浅之文,以泪没其性真耳。”何绍基所言“矜奇吊诡及庸腐浮浅之文”和“牢骚语、自命语、摹古语、随便语、名士风情语、勉强应酬语”都是同指无真性情、辞藻庸俗之诗文。他认为无论如何作诗,不可滥用辞藻来辱没诗中所表达的真性情。值得注意的是,何绍基所言并非辱没诗文本身,而辱没诗文之中所蕴含的诗人的性情。可以看出,他对诗之性情和诗之本根的重视,也是建立在“人”这一主体的基础之上。最后,何绍基直接提出维护诗之本根的方法。其一,作诗遵循诗人的本心:“言之是非,本其心之明与昧;言之纯驳,本其心之邪与正。”(《鲁服斋制艺序大人命代作》)其二,作诗“养气”“理事”:“作诗文必胸有积轴,气味始能深厚,然亦须读书。看书时从性情上体会,从古今事理上打量。”(《题冯鲁川小像册论诗十五则》)其三,作诗须有“实心”:“若是实心出来,即作揖问候,亦是自家的实事。”(《与汪菊士论诗十九则》)从何诗诗学理论中可以看出,何绍基认为的“本根”在诗学层面依旧和“人”这一主体相关,表现为“诗之性情”。他提出要维护“诗之性情”必须遵从诗人本心,用实心创作,用“养气”和“理事”进行创作素材的积累和思维的沉淀,由此可以创作出具有诗人性真表露的好诗作。
第二,以“温柔敦厚”为面。除上述诗学理论,何绍基还提出了其他的维护“诗之本根”的诗学观点,但从宏观角度来看,这些诗学理论都是为了儒家传统诗教观“温柔敦厚”诗教观服务。何绍基认为,诗的本质在于人,在于人的品德修养,这就关乎诗教的政治功用—教化。从何绍基的“本根论”来看,他将诗学置于实用主义之上,力求诗学对人之性和情的净化作用,从而可以维护诗学之本根和人之本根。首先,他在《题冯鲁川小像册论诗十五则》中说“‘温柔敦厚,诗教也。’此语将《三百篇》根柢说明,将千古做诗人用心之法道尽,凡刻薄、吝啬两种人,必不会做诗。”他将“温柔敦厚”奉为诗学的根柢,意为诗学本质;其次,他又对“温柔敦厚”下的为学之道作出解释:“至于为学,务划削浮华,期自得本心之实;又道人之善,惟恐不及,两人盖同之……何以化之,温柔之以诗,敦厚之以诗可矣。”(《宗迪甫躬耻斋诗集序》)何绍基认为“温柔敦厚”诗教观可以返性情之正、扶气质之偏,因而对学诗、作诗具有维护本心、实心的作用,这也印证“温柔敦厚”诗教观是何绍基诗学中贯彻始终的思想根本。它既维护了诗学之本根“真性情”,又以诗缘情的诗歌原始功用保护和展示了诗人本心之下的情感表露。最后,何绍基提出经过“温柔敦厚”诗教观和为学之本心双重维护和塑造后的诗学理论“不俗”:“余尝谓山谷云:‘临大节而不可夺,谓之不俗。’此说‘不俗’两字最精确。‘俗’,不是坏字眼,流俗污世,到处相习成风,谓之‘俗’。人如此,我亦如此,不能离开一步,谓之‘俗’。做人如此,焉能临大节而不夺乎?”(《与汪菊士论诗》)他引用黄庭坚的“不俗”,进一步对诗学之本根进行补充,认为诗人遵从本心和实心原则,创作过程遵守真性情的流露,并接受传统诗教“温柔敦厚”的教化,对人格和灵魂进行塑造和完善,从而得到诗人主体层面和诗歌内涵层面的“不俗”之高标。
总而言之,何绍基由人及诗,又再一次由诗及人,完成何诗诗学理论体系中“本根”内涵的闭环,即诗学主体“人”的性情品行和诗学客体“诗”的性真不俗。他对诗和人的根本进行关注,用中国传统诗学的脉络进行规范和审视,认为诗最终为人服务,虽然表现出传统诗学为封建正统服务的枷锁,但也尝试超脱了诗的政治功用,具有时代前沿的创新精神和个人思想解放的指导作用。
三、诗文之家:本根论之审美意识
何绍基用“本根”高度概括了他对诗人和诗作的精神、情感方面的要求,认为诗人应该遵守“诗缘情”的诗学原则,在诗作的创作过程中坚守情感的真流露,维护中国古代传统诗学根柢。但何绍基诗学之本根的最终目的并不是维护传统诗学,而是如他在《东洲草堂文钞》中所说,诗文须自成一家,才是诗与人的合一。他在《使黔草自序》中表明:“人与文一,是为人成,是为诗文之家成。”要达到此番境界,还必须做到先为人:“诗文不成家,不如其已也;然家之所以成,非可于诗文求之也,先学为人而已矣。”再将为人和为学融合:“至于刚柔阴阳,禀赋各殊,或狂或狷,就吾性情,充以古籍,阅历事物,真我自立,绝去摹拟,大小偏正,不枉厥材,人可成矣。”何绍基表明诗成和人成是同步的,才是诗学真正做到极致、尽其本根之用的境界。因而,“人与文一”“自成一家”才是何绍基诗学的最终目的,也是他认为诗人作诗的根本所在。
因而,何绍基的诗学理论“本根”背后,是传统诗学“温柔敦厚”的维护和坚守,是为封建社会思想加固的筹码,也是个性解放、追求诗学境界巅峰的创新。一方面,何绍基为中国古代传统诗学提供稳固的“根柢”涵义,服务于封建社会下的传统诗学,具有稳根固风之用;另一方面,他深挖诗学的根柢,从传统的“诗”之视角转移到“人”之视角,侧重于诗人这一主体的内涵和精神,认为人创作诗最终的目的是“自成一家”,达到“人与文一”的境界,因而后者更是超越当时晚清诗学对“学人之诗”和“诗人之诗”的争斗,进入对个体的思考和探索,对人的精神和个性解放起到了引领之用。何绍基对“本根”的审美立足于传统诗学的思维中,却生发于对个性的追求中,最终形成何诗诗学理论体系中不可多得的“人之本根”和“诗之本根”个性审美意识。
本文系2023年西藏大学硕博“高水平人才培养计划”项目“《东洲草堂》研究”(项目编号:2021-GSP-S019)的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