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西恩·弗洛伊德:看上去并不“美”

作者: 艾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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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西恩·弗洛伊德作品《反思(自画像)》,1985年创作。

如果能为一国之主画像,对艺术家而言是何等荣耀,但是却有这么一位艺术家,拒绝为皇室画像,他就是卢西恩·弗洛伊德。

最真实的“皮囊”

1922年,卢西恩·弗洛伊德出生在柏林的一个犹太家庭。他的父亲恩斯特·弗洛伊德是一位建筑师,是著名精神分析学家西格蒙德·弗洛伊德最小的儿子。1933年,为逃避纳粹的迫害,卢西恩一家移居英国。虽然出身名门,但有时也并非好事。

身为大名鼎鼎的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的孙子,一直以来,人们对卢西恩·弗洛伊德作品的解读也便不经意间染上了一抹浓烈的“精神分析学”色彩。

似乎,他笔下的人物总带有一种“弗洛伊德”式的神经质:特别是在创作初期,画中的女士总是安静而“僵硬”地坐在那里,大而无神的双眼,直勾勾地盯向画外;苍白的脸颊浮现出一丝淡淡的忧愁和不明所以的焦虑……“这难道不是对某种精神病态的描绘吗?”看上去,似乎人们已经抓住了一些线索,一些帮我们解读这谜一般的“古怪”肖像的方法。然而,就在此时,他的画风转变了。

近乎平面化的躯体渐渐转变为更具质感的肉体,微妙的色彩勾勒出充满弹性的皮肤,若隐若现的青绿色血管在近乎透明的肌肤上跳跃。画家的兴趣点已经不再是那些空洞的“双眼”了,他更偏爱描绘肉体本身——那些或躺、或卧、或坐,充盈着无限“欲望”的肉体。但是,这绝不是某种具有“性暗示”的隐喻。这些肉体并不带有任何“挑逗”的意味。与古典油画中那些丰盈光滑的躯体相比,他们看上去一点也不“美”,甚至有些丑陋:姿态随意、扭曲,没有丝毫优雅,看上去似乎要睡着了,疲惫地趴在地上或躺在沙发里,宛如被“丢弃”在那里。

弗洛伊德画肖像习惯从人物的眼睛开始,然后慢慢延展铺开,直到整个躯体从画面中“生长”出来。但是,眼睛却是他最不着力描绘的。因为,在他看来人们的眼睛是会“撒谎”的,而肉体才是灵魂的载体,是最“真实”的存在。为了能够更准确地描绘这隐藏于血与肉下的“真实”,弗洛伊德和他的模特们通常要经历一段相当漫长而痛苦的“孕育期”。纽约画商阿奎维拉在接受采访时,曾谈起担任弗洛伊德模特时的情景。弗洛伊德每天画10.5个小时,一周7天,天天如此。他的模特大多是家人、朋友、情人,他们通常一坐就是几个小时、几个月甚至几年。这些可怜的模特经常疲惫地睡去,而这恰恰是弗洛伊德想要的。因为,在极度的疲劳中,人们才能完全地卸下“伪装”,显现出有别于平日生活中的一面——而这才是一个人最真实的自我。

所以,弗洛伊德极度反感人们运用“精神分析学”来谈论自己的作品,他并不关心所绘人物的心理状态和精神气质,他只是单纯地描绘躯体,让笔下厚厚的颜料宛如刻刀般“雕琢”出血与肉,而那些微妙变化的色彩就是人本身。在他看来,人的肉体才是存活于世上的最真实的凭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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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年,大卫·霍克尼在弗洛伊德的工作室。2021年6月,在伦敦苏富比拍卖会上,卢西恩·弗洛伊德2002年创作的大卫· 霍克尼肖像画, 以1490万英镑(折合人民币1.33亿元)成交。

看上去并不“美”

笔者最初看到弗洛伊德的作品时非常震惊,震惊于那些角度奇特、姿态怪异、昏昏欲睡的男女躯体;当我的眼睛渐渐习惯了这些形态各异的人体时,又会感到一阵反胃,因为四目所及都是一片白晃晃的“肉色”。但是,令人奇怪的是,虽然描绘的是裸体,但这赤裸裸的“肉色”却一点也不显得“色情”,反而会让人觉得有些焦虑和不安。也许,是因为这些躯体过于“真实”,没有经过任何的修饰与美化,当我盯着它们的时候,仿佛看到了自己。因为,失去了包裹在躯体外的衣物,也便失去了辨别身份的凭证,而不着衣物的我们,在画家的眼中都是一样的,不过只是一副承载着灵魂的皮囊罢了。

如果将弗洛伊德的人体同巴洛克、洛可可时期的人体做一番比较,便会发现,其实他画的并不“真实”。一些肢体被刻意地拉伸、扭曲,古典绘画最强调的光影明暗效果也被弗洛伊德有意地忽略,在画面中,唯一被强调的便是肉体微妙的色彩变化……对于弗洛伊德而言,“像”与“不像”其实并不重要,他描绘的是自己眼睛所看到的肉体的样子,也是他所认为的这个人应该存在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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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王肖像》,收藏于白金汉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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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洛伊德画笔下的母亲。

可以说,弗洛伊德一生都在竭尽全力洗去祖父带给他的烙印。虽然,他在童年时只和祖父见过几次面,但就像永远回避不了“弗洛伊德”这个姓氏一样,人们希望能够在那些沉睡的、七扭八歪的肉体中找到老弗洛伊德的影子,找到关于“性”“焦虑”“压抑的潜意识”这些看上去似乎“理所应当”的存在。然而,对于画家而言,除了干干净净的肉体,什么也没有。

在当代艺术领域,如果人们对一位艺术家的名字和他所创作的作品的认知已经固定,也就意味着艺术家的作品风格被预先固定了,他不能随意改变自己的创作风格和创作方向。甚至,有时候他需要不断“复制”同一主题的作品,以确定自己在艺术圈的形象。但这恰恰是弗洛伊德最反感的,虽然他不能改变自己的姓氏,但可以坚守自己的风格,维护创作上的自由。

所以弗洛伊德从不接受肖像预订,而是遵从自己的内心和双眼,选择所画的模特。无论男女老幼,胖瘦美丑,无论身份尊卑,若不能激起他创作的欲望,便会被毫不留情地回绝。罗马教皇和戴安娜王妃就曾被这位“固执”的老头拒绝。也许,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二世是唯一的例外。但这份来自皇室的委托也经历了一番颇为波折的“谈判”。作为弗洛伊德的忠实“粉丝”,英国女王不仅收藏了他的许多画作,还热切地希望能够邀请这位炙手可热的当代画家为自己绘制一幅肖像。如果换作其他画家,恐怕早就兴高采烈地接受了这份可以引以为傲的委托。但这次邀请的却是以“古怪”“孤僻”著称的弗洛伊德。经过漫长的6年商谈,并在女王多次亲赴他的画室谈判之后,终于在女王庆祝登基50周年前夕,弗洛伊德极为勉强地答应了这项委托。但条件依然苛刻,他拒绝前往白金汉宫,而是要求女王亲临自己那凌乱不堪的画室,并且至少要去72次。

极为“难产”的女王肖像,尺寸只有可怜的23.5厘米×15.2厘米。画中的英国女王,眼睑下垂、皮肤松弛,紧抿的嘴角使整张脸看上去不太对称,完全没有以往皇室画像的威严和高贵。作品完成后,英国民众一片哗然。某位艺术评论人曾嘲讽地说,如果不是头上顶着皇冠,女王看起来就像个中风了的老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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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洛伊德1995年创作的画作《沉睡的救济金管理员》在2008年以创记录的3364万美元卖出。

不过,这顶皇冠还真就差点没了。一开始为女王画像的时候,弗洛伊德依然是从眼睛处开始落笔,但画着画着就发现出问题了,因为构图限制,女王的皇冠被挤出了画外。女王怎么可能没有皇冠?在不得已的情况下,画布被接了一节,皇冠才勉强出现在画面中。面对公众的指责,弗洛伊德却很有自信,就像他在《爵士乐》一书中所写的:艺术家永远不需要成为自己的囚徒,风格的囚徒、名誉的囚徒和财富的囚徒。所以,他既没有美化也没有丑化女王的面容,他画出的仅仅是眼中所见的“真实”的女王——一个80余岁的已经衰老的皮囊。

备受争议的艺术作品

2008年,弗洛伊德的一幅油画《沉睡的救济金管理员》在纽约佳士得以3364万美元的天价被俄罗斯首富、英超切尔西俱乐部老板罗曼·阿布拉莫维奇买下,成为当时在世艺术家中被拍卖价格最高的画作。

但是,弗洛伊德的作品在当代艺术界一直备受争议。他没有迎合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火热的当代艺术潮流,而是近乎顽固、执拗地坚守着“传统”的写实肖像主题。就像前文提到的,弗洛伊德创作时间非常漫长,一幅作品要画数月甚至数年,而他笔下的模特看上去又如此“丑陋不堪”。以至于在相当长的一段时期内,弗洛伊德都没有受到艺术圈的太多关注。

早在20世纪80年代,他的作品就被介绍到了美国,但展览的地点却不是在“艺术之都”纽约,而是位于华盛顿的赫什霍恩博物馆。不过事情在之后有了转机,一位艺术评论人给予了弗洛伊德意料之外的正面评价,认为他是“在世最伟大的肖像画家”。从此,他的作品开始受到美国人的关注。1993年,他的作品最终辗转来到了纽约,纽约大都会博物馆为他举办了个人回顾展。而15年后,还是在纽约,弗洛伊德以这幅《沉睡的救济金管理员》再次赢得了人们的关注。不过这次引人注目的不仅仅是作品,还有那串令人震惊的成交数字。

为什么一张看上去令人有些“反胃”的古怪肖像,能够超越当时炙手可热的“时髦”艺术作品,跻身在世艺术家拍卖排行榜的首位?人们可能会对此非常困惑。但其实,答案并不难寻。

弗洛伊德完成的作品数量并不多,特别是尺寸超过2米的作品就更是少之又少。再加上他有些“偏执”的绘画方式——必须要等模特来了,摆好姿势才能下笔——使作品完成的时间被一次次延长。在画《沉睡的救济金管理员》时,弗洛伊德要求模特苏·蒂丽每个周末都到画室,一画就是几个小时。然而,即便是如此,弗洛伊德依然“不紧不慢”地画了整整2年。

当然,决定一幅作品售价的因素,除了作品本身的稀有、艺术家的声望,还有作品的主题和呈现方式。在一次采访中,弗洛伊德谈到了为苏·蒂丽绘制肖像时的感受:“最初,我联想到了像蒂丽那种硕大体形的一切壮观的东西,比如令人吃惊的火山口,或者像某种以前从未见过的东西,我的眼睛当然是被吸引到由体重与批评所招致的痛苦与沮丧之上。”

正如弗洛伊德所说,这个身型肥胖的女子的确有着无法向旁人表露的苦恼。她从不知道,也不愿知道自己到底有多重。就像蒂丽自己所说:“我从来没有称过体重,因为我忍受不了那种困扰。”

画中的蒂丽侧身躺在沙发上,一只手臂搭在沙发背上,这个姿势可以让厚重的身体“勉强”挤在沙发里,而不会因重心偏斜从上面摔下来。看上去,她睡得很沉,仿佛经历了一天繁忙的工作,终于卸下了“千斤重担”,然而,紧蹙的眉毛却让人们感到一种“焦虑”和“不安”。在这个空间有些局促的沙发上,她睡得并不踏实。也许,这就是弗洛伊德想让人们看到的。他用近乎“无情”的洞察力,描绘着一具肥硕的女性身躯。沉甸甸地、似乎没有生气的赘肉,以及那些因赘肉积压出的丑陋的肢体线条,所有的一切,看上去都是如此令人反感,甚至有些令人厌恶。但这些负面的情绪却是极为“真实”的,就像这坨瘫在沙发上的肥硕身躯一样“真实”。它让人们正视这存在于现实中的“丑陋”,以及隐藏于人们内心深处的“虚伪”和“不堪”。虽然不美,但却是最“真实”的样子。

(责编:马南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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