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艾米莉·狄金森一起种花

美国诗人艾米莉·狄金森学过植物学，深谙园艺，她显然成功培植过许多本地花卉与新奇的外来植物。除了芬芳——其温室与花园最声名卓著的特色——她的花卉世界的部分特征还是有可能得到重现的。很可惜，当植物像今天这样不断进行杂交，芬芳便成了花朵最先失去的特征之一。试图重现花园时，我们须记得，当代人追求的是花冠更大、色彩更炫、花期更长的花，很难再衷心欣赏那些造型朴素、花期短暂的植物，比如秋季绽放的巫婆榛。其他不常见的本地植物艾米莉也都很喜欢，迷恋着它们浅淡的色彩与神秘的姿容。

恢复艾米莉的花园

要讨论艾米莉·狄金森的花园，自然会产生不少疑问。除某些特例外，她一般不会使用植物学命名，这使得其所种、所写的植物种类充满了不确定性。有些植物已然被重新厘定种属，有些植物则在岁月流逝中变更了名字。不仅如此，尽管我们手头有关于艾米莉温室的具体、明确的描述，但对她的两个花园——北乐（西）街与主街两处——的布局却尚无把握。

艾米莉去世后，妹妹拉维妮娅接手并翻新了她的花园。拉维妮娅过世后，艾米莉的侄女将家园租给了诺曼·哈斯克尔博士夫妇，转手时花园又经历了进一步改建。哈斯克尔家于1915年拆掉了艾米莉的温室，对花园也兴趣全无。到了1916年，赫维·C.帕克牧师夫妇买下了家园，当时艾米莉的花园已然所剩无几，只有大白橡还依旧挺立，为屋后草坪遮阴蔽日。帕克家夷平了狄金森的仓棚，把房子东边的土地分割成了阶梯露台和规则小园，还在庄园的一端建了一片网球场。宅邸近旁艾米莉花园中的植物被挪到了原来果园与菜圃的位置。1938年，一场猛烈的飓风席卷阿默斯特，彻底摧毁了狄金森宅邸老花园的残迹，除了那棵伟岸的橡树，一切皆未幸免。

然而，在帕克家族的努力之下，家园于1963年被列入了美国国家史迹名录，当时庭院与宅邸已然受到保护，禁止再行改建或拆除。1965年，家园被阿默斯特学院购得。而苏珊与奥斯丁·狄金森的永青邸则于2003年正式与家园合并，“艾米莉·狄金森博物馆”也于此时落成。博物馆既是纪念诗人的圣地，也是一个服务狄金森研究者的研究中心。家园内也偶尔为狄金森诗歌研究者开设研讨班和接待会。每年12月10日狄金森生日当天还会举行庆典。博物馆定期向大众开放。狄金森所谓“父亲的宅邸”已然被妥加修缮，人们正在努力将艾米莉的花园大致恢复成她生前的模样。在玛莎·狄金森·比安奇基金的资助下，永青邸也得到了重建。复原重点是庄园土地以及当年奥斯丁悉心照料的杜鹃花。诗人的书信与诗歌，以及熟知狄金森花园的同时代人所写的文献与回忆录——研究这些文本显然对复原宅邸相当有益。

艾米莉的花束高雅又独特

尽管狄金森家族人人珍爱花园，但花园最初是由艾米莉个人打理：种植、浇水、去除死花、修剪。拉维妮娅的精力一直集中在菜圃，园中种满了豌豆、玉米、卷心菜、芹菜、甜菜、土豆、芦笋与菜瓜。直到19世纪70年代艾米莉身体渐弱，拉维妮娅才开始帮她莳弄鲜花。事实上，1884年时艾米莉已经将花园唤作“维妮的神圣花园”了。拉维妮娅觉得花园中较繁重的体力活更适合她“超群的”体力，因此，1885年艾米莉才会描述维妮拿着铲子“深翻”松土，为栽种做准备。1862年，艾米莉在给塞缪尔·鲍尔斯的信中说，维妮正在“和小贩谈生意——为我买水壶，好给天竺葵浇水”。从19世纪50年代开始，直到19世纪70年代末，姐妹二人显然都将养花视为艾米莉从母亲手中接过的职责。在爱德华和奥斯丁两代狄金森家人眼中，温室当然更是“艾米莉的温室”，是她户外花园的室内延伸。

艾米莉从未描述过花园的布局，她也从不记录培育成功的植物名录。但是她的花卉之爱流淌在书信之中。我们知道艾米莉的花园属于随心所欲的“乡间”花园，呼应着当时的园艺新潮，而迥异于维多利亚时期英国与欧洲的形式主义风格。园艺学家称这样的花园有“丰满、柔软而多姿的花，色调浅淡温柔，空气中弥漫着无以形容的甜蜜芬芳”。艾米莉的花显然没有分门别类地种在花坛之中，而是玫瑰和其他开花灌木散种生长，没有固定的边界，这也是现代园丁所偏爱的种植方式。她不喜欢维多利亚风格的艳丽花丛、曲折石子路或奢华“小筑”。

艾米莉去世后，拉维妮娅开始掌管花园，花园的外观变得愈发随意，最终，狂欢放纵成了花园的唯一法则。玛莎·狄金森·比安奇说得很清楚：“（拉维妮娅姑妈的）鲜花肆意生长，野蛮疯长到各个花坛，只要开花，就绝不会横遭修剪或清理；对拉维妮娅姑妈来说，盛放的花胜过所有僵死的园艺法则。”艾米莉喜欢时令鲜花的混合香气，但是其中自有章法，如同侄女的回忆：

花园中间是一排排狭长的花坛，漫步其中，先是一排春日的黄水仙、番红花与风信子，然后经过仲夏繁花，便是耐寒的菊花，飘散出感恩节的芬芳，还有香薄荷与辣椒，最后只剩了金盏花——有人叫它“快乐金” ——相与争芳。许多鲜花都是名副其实的多年生植物，年复一年准时绽放。

花园是艾米莉从母亲那里继承而得，“小石板路”从屋前一路“延伸到花园小径，连通各处花圃，又穿过忍冬藤架，来到玫瑰铺顶的夏屋”。南北战争时期这样的花园藤架与小屋十分流行。画家杰里迈亚·哈迪1855年的油画《画家的玫瑰园》就描绘了爬满格子攀缘架的玫瑰。狄金森家似乎也拥有相似的攀缘架，玫瑰与忍冬缠绕，玛莎也说过“玫瑰在两个老式藤架之上拍手，忍冬整天诱惑蜂鸟”。拉维妮娅身后，夏屋随家园老宅的沧桑变迁而消逝。对艾米莉来说，它是花园中心的私密之地。街上行人看不到墙内风景，隐身夏屋之中，她凝视世界，写下诗篇。玛莎·狄金森·比安奇还记得，在艾米莉的花园中，“平凡的小花自然生长，与它们高贵美艳的邻居比肩而立”，花开似锦。

在梅布尔·卢米斯·陶德编选的狄金森书信集中，她写出了自己对于宅邸花园的印象：

（没有艾米莉的）旧园依然年年有香有色。春日暖阳下，多彩的风信子大军放肆生长，苹果树下，番红花与黄水仙散落于新绿的草坪……接踵而来的是玫瑰与甜豌豆，还有密密匝匝的旱金莲、庄严挺拔的蜀葵与枝繁叶盛的柠檬马鞭草！后面跟着秋季荣光，鼠尾草、漂亮的百日草、金盏花以及花团锦簇的菊花。等到种子结出，11月才终于给入睡的花草盖上她深棕色的软毯。

艾米莉的书信写出了对花儿的百般呵护，但她从未提及鲜花以何种方式或风格安置，也没谈过花园布局。人们常会发现，艾米莉送来的花束总是既高雅又独特。她的侄女描述花朵时使用的“裂出几行”，说明艾米莉对19世纪下半叶的花园时尚极为精通。当时崇尚花卉成行，许许多多球茎排列成狭长的花带，而非规则的几何造型。我们也许可以推测艾米莉的花园里种满了她诗中写到的鲜花。拉维妮娅的花卉品位接近于当时流行的拉斐尔前派：东方百合、卷丹、金鱼草、罂粟与唐菖蒲。艾米莉选择的户外花园品种却是18世纪末19世纪初的“联邦”或乡间花园风格：丁香、玫瑰、雏菊、白日百合与甜豌豆。但一如我们所见，奢侈的异域花草都种在她的温室里。

有一些她精心栽培的花草并未被写进诗句，但出现在了书信之中，如甜豌豆、芍药、金盏花，还有铁线蕨等绿叶植物。令人感兴趣的是，艾米莉的花草究竟以何种规则分类，为何有的花被视作可供诗意幻想，而另一些花只被随性浅谈？1859年4月末她在给路易丝·诺克罗斯的信里如是说：“告诉维妮我数出了三朵芍药鼻（“鼻”是指芍药花苞隆起），跟萨米·马修家的一样红，刚刚萌出地面。”在新英格兰地区，芍药花要到5月才会萌出地面打苞或出鼻，准备6月吐艳。艾米莉固然是急着告诉妹妹芍药的早熟，但更可能是着迷于芍药华丽的造型、玫瑰般的柔软、亮丽的色彩与沁人的馨香。芍药原产亚洲，在中国与日本犹盛，也是常被期望入诗的香艳花朵。也许芍药之美有些富贵逼人：她心爱的花，如龙胆或茉莉，都是清秀可爱的容姿，香气内敛而清幽，而非东方芍药的富丽浓香。艾米莉更喜欢白色或浅色的花，就像圣母百合与水晶兰。十九世纪五六十年代非常流行种植不开花的植物，比如黄杨或龙舌兰，这些对她好像没有什么吸引力，她关注和喜欢的通常是能够开花的树（松树与铁杉等少数例外）。

尽管没有任何证据，但盖伊·莱顿推测，狄金森的花坛“呈对称布局，中间是圆形花坛，周围三个长方形花坛环绕”。他认为花园位于宅邸东侧，沿着玛莎·狄金森·比安奇提到的石子小路可以走到。

青草与虫儿一同浅唱

这条小路从宅邸东北角，穿过一排排的果树，笔直延伸过来。在他看来，花园或许“中央是玫瑰花坛，种满各种一年生和多年生花卉的长方形花坛三面环绕，“从主楼或游廊望去，能清楚看见花园规则的几何造型，因为花园方向的地势较低”。尽管没有给出当年狄金森花园的图纸，但莱顿仍呈现了1813—1840年间家园的庄园示意图。从中可见，菜圃紧邻着花园。不幸的是，既无照片存世，也无文字资料，又无平面图，我们无法准确估量艾米莉花园当时的样貌，更无从证实莱顿的猜测。

我倾向于认为艾米莉的花园不像莱顿所说的那样规规整整。玛莎·狄金森·比安奇描述过19世纪70年代的花园样貌，显然没那么正式规矩：两个藤架是其主要建筑，给人的印象是“繁花随处蜿蜒”。莱顿之所以会做出如上判断，其原因可能部分在于奥斯丁·狄金森藏有一本安德鲁·杰克逊·唐宁的《景观园艺理论文集》。这部在当时极有影响的作品，布朗大学狄金森藏品室里或许也藏了一本。莱顿认为，唐宁的影响很可能不仅限于奥斯丁，也泽及艾米莉的父母，促使他们照书中观念建成了自己的花园。在唐宁看来，花园应呈“圆形、八边形或正方形”。这种极度规则的布局常见于18世纪，而非十九世纪五六十年代，在艾米莉和拉维妮娅对家园花园的描述中，也没有什么能证明她们想要或恪守过这种古典的规则感。

事实上，苏珊和奥斯丁的花园与庭院，在样式和品味上都与家园迥然不同。奥斯丁（曾在北乐街宅邸后面种过几棵松树）钟爱复杂的形式感，梅布尔·陶德曾说他更喜欢灌木与大树，而非鲜花。他会为了装饰自家意大利风格的别墅花园，去周边树林中搜集奇花异草，如粉色夹竹桃与火焰杜鹃花。而艾米莉则特别提到过她花园里的随性气氛，她钟爱家园高低起伏的草坪，修剪不算频繁。与法国形式主义风格迥异，爱德华·狄金森家的草坪想必给人一种春日草场般自发生长的感觉。宅邸东侧的果园小坡上，番红花与黄水仙在苹果树下舞蹈；堇菜、三叶草、金凤花与野天竺葵，跟着风信子与黄水仙，在草坪中萌发。一如艾米莉信中所写，到了五月，青草与虫儿一同浅唱低吟。

（责编：栗月静）

《狄金森的花园》

作者：[美]朱迪丝·法尔/[美]路易丝·卡特

译者：卢文婷

出品方：新民说

出版社：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3年1月

页数：402

定价：138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