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截儿土墙

作者: 张德芳

村庄的院子里,剩下了半截儿土墙。斑驳的岁月,留下了斑驳的土墙,也留下了斑驳的记忆。院子里住着两家人,本来是没有土墙的,只是因为两家的小孩子打架这个导火索,引起了两家大人们的矛盾升级,于是,就有了这面高高的、厚厚的、长长的土墙,一个院子就这样分成了两半。

我在左面的土墙上写下了大大的标语:“成娃不要脸!”成娃在右面的土墙上写下了大大的标语:“润娃大坏蛋!”我看不见右面的标语,成娃看不见左面的标语,两个人的心里面都在沾沾自喜着。小孩子的心理是最容易满足的。

没过几天,我的心里痒痒的,成娃的心里也是痒痒的,之所以会痒是因为没有人一起玩耍了,总是形单影只、孤苦伶仃,这时候才觉得彼此干一架也是一种奢侈。小孩子的记忆力很快地模糊了,以前的不愉快早都抛到九霄云外。只是这大人们的记性总是特别好,他们坚决不允许我们两人再有来往。

有一天,我突然听到土墙的那边传来敲击声:咚咚咚!就在写着“成娃不要脸!”那个部位。我反应过来了,这是成娃在给我发“电报”。我在原位置也是敲击了三下:咚咚咚!暗号联系上了,我们两人偷偷地溜出了各自的大门,在外面尽兴地玩耍,玩耍的感觉真好。

“民间”都已经握手言和了,但“高层”还是紧绷着。我和成娃明白了,其实矛盾的根本原因并不是我们两人打架这么简单,两家的矛盾已经根深蒂固了。也许是上一辈子的事情,也许是上上一辈子的事情。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鸡毛蒜皮的事情。比如,哪一年,我家的羊把他家的麦苗吃了;哪一天,他家说了我家的闲话……真说起来,三天三夜都说不完,“剪不断,理还乱”的程度,甚至可以写一部长篇小说。

两边在互相“制裁”。我家的大公鸡总是喜欢到隔壁去找那几只漂亮的小母鸡寻欢作乐,奶奶不高兴了,索性把大公鸡拴起来了。成娃家的狗经常过来偷食,每次都是在哀叫中仓皇逃离的。阴云密布,寒风习习,两家人都是直来直往,目不斜视,大有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

我和成娃都试图推倒这堵土墙,无果,蚍蜉撼树谈何容易。隔着高高的土墙,成娃家炒肉的味道飘了过来,我故意提醒母亲说:“人家吃肉呢!”其实母亲早就闻到了,她马上把做了一半的饭停了下来,从肉缸里拿出了一大块腌肉。我窃喜。我家炸油饼,成娃也是及时提醒他的母亲,于是,他们家也是炸油饼了。后来上学,看到一句话—“矛盾是生活的调味剂”,此话极佳。

在一个风高月黑的夜晚,一场突如其来的地震席卷了整个山村,整个村庄就像一叶小舟在风雨中飘摇着。人们从睡梦中惊醒,急急忙忙地自救、救人,呼唤着,哭泣着,扒开废墟,寻找着亲人,抢救着财物。我们家的人过去了,成娃家的人过来了,大家齐心协力抗震救灾。我突然发现,在大灾大难面前,人们都是能够摒弃前嫌,不再计较过去的小事情。

一堵高高的、长长的、厚厚的土墙轰然倒塌,它是在这次地震中倒塌的,院子里留下了半截儿矮矮的、短短的、薄薄的断壁残垣。院子好像一下子宽敞了许多,亮堂了许多。大家互相帮忙,重建家园,只是这半截儿土墙,谁都没有再提及它,人们心照不宣地留下了它,是个惩戒?是个纪念?还是一块痛楚的伤痕?我和成娃想着,老人们既然留下它,就是有留下它的道理。

如今,我和成娃都长成大人了,走出了村庄。偶尔回家,我们总是喜欢看看这半截儿土墙,伫立在土墙边。光阴荏苒,岁月蹉跎,土墙是越来越矮小了,风蚀壁龛,满目疮痍。只是这墙头上的苔藓生了又谢,谢了又生……睹物思情,思绪万千。成娃家的老叔老姨请我吃饭,我欣然应允。面对一大桌子丰盛的饭菜,我是敞开肚子去吃的。这么多年,成娃回家后经常到我家吃饭,我能不能吃回来?

土墙慢慢地风化,最终倒下了,曾经从土里站起来,高出大地的这些土,终归又倒塌到泥土里,最终还是夷为平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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