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人间没有词话

作者: 汪艾韬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此元人马东篱《天净沙》小令也。寥寥数语,深得唐人绝句妙境。”这是深夜了,我已经数不清这是我第几次合上《人间词话》了。

在合起书的一刹那,一个问题突然撞入我的脑海—如果,我的人生中,没有《人间词话》,会如何?

我疑惑:脑中何以闯入这个问题?王国维先生说过:“词以境界为最上。”辞赋哲思,生于境界。

我所曾栖身的一切,是为我曾临之境;我所经历的种种,以及从中尝出的苦乐,划出我精神的疆界。我的人生路途,何以蜿蜒进了《人间词话》的境界?十年的风冷、雨凄、霜寒都在耳畔,如穿林打叶、飞鸿踏雪一般,在流光的书册里簌簌翻过。终于,我的记忆飘飘摇摇地落在了非常具体的一天。

那是我走进初中校园的第一天。那时,我一个人走路还甚是踉跄,大有些左冲右撞,一不小心就一头跌坠摔得稀碎的架势。母亲几乎是死死地拽着我的手臂,拖着我的身体往前走。我已经不记得身旁有没有别人走过,或是他们曾投来过什么眼神,只记得我很恐惧,说不出来的恐惧,恐惧着被拖拽着走到了分为三栋的教学楼前,隐隐约约看到了眼前有三道门。

门是木制的,看上去几分古雅。那些镂空的花纹煞是好看。每道门的两边好像都各刻有像对联一样的字句。

我永远清晰地记得,在那一刻,不知是好奇,还是某种比好奇更深沉一些的力量从我的内心涌遍我的躯体,推着我想要往前走,直至看清那些字句。母亲显然被吓到了,紧走几步跟上了我。第一道门的左边,好像刻的是“人生第一境界”回忆到这里,记忆开始模糊起来,旧时的光影摇摇曳曳地叠印在我向着第一重门迈步的那一刻。

我是在浙江读完小学的,王国维先生的故乡。当然,五年级时那一天的我,完全不知道这些。那天,是一位新来的老师第一次上美术课,她显然对于教会大家如何提笔,如何作画没有什么兴趣。刚刚走上讲台,她就随意地让大家自习。我那时和大部分同学一样,是调皮的年纪,四十分钟安静的自习对我而言,实在有一些勉为其难。我自然和一旁的同学开始玩闹起来,自然被老师发现,老师自然要批评的。老师很自然地对其他同学说:“你们看,他是身体不自由的人,你们还敢和他玩儿?”之后发生了什么,在我的脑海里,是一片空白。

我只记得那是一个晚春下午,母亲出现在教室窗外接我的时候,我几乎是把自己弹射出教室,死死攥着母亲的手,低着头,一言不发地往家走。那天下着微雨,我恰是低头,无意发现路边的青草被润湿得很是好看。当然,那个时候我不知道,这在冯延巳笔下叫“细雨湿流光,芳草年年与恨长”。也不知道这句被王国维先生评说是“能摄春草之魂者也”。我倒是记得,在那天,我夜里独自一人,擦干了白天没有流下来的眼泪。对了,冯延巳在那首词的结尾还写了句—“负你残春泪几行”。

之后的事情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我停学了一段时间,后面的学业,完成得断断续续、浑浑噩噩。在那之前,我的成长之路被父母和之前善良的老师们保护得太好,充溢着快乐、夸赞和鼓励,人生轻松浪漫,像是“宝帘闲挂小银钩”。可在那之后,我好像走入了王国维先生拉来与前句比照的“雾失楼台,月迷津渡”中。

我本在树下乘凉,天真地看着月亮,做着快乐的美梦。没承想,入秋就在一夜之间,这个世界的某种真相像是夜半狂风,卷尽了一树碧叶,我只得踉踉跄跄登上高楼,但是眼前还是全是雾,看不到人生要往哪儿走。于是,我站在了第一重门前,手轻轻触着“人生第一境界”。往右边转头—“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这是刻在第一重门右侧的话。其实,说是门,并没有什么可以推开的东西,空空荡荡,想要通行,直接走过便可。准确地说,这不是三道门,而是三重门框。但是我还是喜欢把它们称作门,因为如今想来,当我走过去的时候,我似乎真的,推开了内心的什么。就像是王国维先生写下的:“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我既心中有门之境,那它,便是门罢。

我的教室在第一栋教学楼,而且我的初中依然因为身体情况,上得断断续续,自然是没有什么机会去推开后面两重门,或是看看门框两侧的文字。但是,在开学第一节语文课上,老师便和我们讲了后面两段文字:“‘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这是第二境界。‘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这是第三种境界。”当然,我还知道了,这三境界之说,出自王国维先生的《人间词话》。

这本书,就摆在教室的图书角的书柜上,很显眼。我或许是一直记得那天在门前,内心涌起的那股力量,很快就把这本书借了回来。我已经不记得第一次翻开时,读到了什么。只记得我一次次翻开默念的一页上写着:“古诗云:‘谁能思不歌,谁能饥不食?’诗词者,物之不得其平而鸣者也。故‘欢愉之辞难工,愁苦之言易巧’。”

“欢愉之辞难工,愁苦之言易巧。”这句话,莫名给了站在高楼上的我,一些暖意。秋寒之时,高楼之上,西风把衣袂扯起,将凉意灌进衣袖和骨血。眺望之下,千山绿意皆稀。此时的我,眼中自然是有我之境,如王国维先生所说的,泪眼问花,几欲为乱红歌哭;重重泣诉,当挥笔流泻而出。因为《人间词话》,我在初中开始了所谓的“文学创作”,一篇篇写下来,全是洋洋洒洒的抒情。

随手翻到,我在清明节自作多情地纪念海子,自我感动地评论他的自杀说:“海子走得也许轻松,可这又给诗坛带来了怎样的损失!因此,我们青少年应该珍爱生命,因为失去生命就失去了一切,这值得我们一生去铭记,去领悟。”为此我还专门写了一首诗:

今祭,永记

博学志坚今未忘,

但伤一卧永相离。

今日清明祭此人,

永记生命非儿戏!

现在看起来自然是可笑至极。王国维先生说:“抒情诗,国民幼稚时代之作也。”我当时读《人间词话》显然是未读懂这句话的,因而在这里自视甚高地对于别人郑重的生命选择去妄加评论,来印证自己对抗生命中的愁苦的“伟大”。可能这就是我当时所理解的“愁苦之言易巧”吧。

不管怎么说,这些奇奇怪怪的文字,倒是给我的初中生活增添了不少并非多么有害的虚荣。而我也在初中毕业的那天,莫名其妙地走到了第二重门前,来来回回穿梭了很多次—“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我当时已经是反手就可以在作文里写下“为了理想,我愿意赴汤蹈火,在所不惜”的“优秀青少年”,所以当然大抵自认为是懂得这句话的。

在高中正式开学的那天,母亲推着轮椅上的我,走进了医院。

我仰头看,突然发现,一向在我心里容颜年轻的她,多了很多白头发,面色也黄蜡苍老了很多。我自然是不忍心再看,就低下头去。一低头,我就看到了手里抓着的《人间词话》,那是我拿来候诊时用来解闷儿的。仿佛是被刺痛了一般,我一惊,想起了恍是昨夜读到的那节—“大有‘众芳芜秽’,‘美人迟暮’之感”。

母亲问我,在惊惧什么?我摇了摇头。她安慰我说:“没什么好怕的,肯定能治好。”是的,有什么好怕的呢?无非是,荷花凋了,母亲老了。人生的“憔悴”,不过如此刻骨。

“我有江南铁笛,要倚一枝香雪,吹彻玉城霞。清影渺难即,飞絮满天涯。飘然去,吾与汝,泛云槎。”

王国维先生谈到用典时说:“借古人之境界为我之境界者也。然非自有境界,古人亦不为我用。”

从“纵然至道难觅”一句,大略可以看到我内心质朴和卑微的倔强,可能也算是一种境界吧。但是尽管我尽力追赶,我虚弱的身体毕竟让我难以常在学校读书,高三更是几乎全在家中,自己把自己锁在书房里,对着试卷和题目,此时,对我非常重要的几段友谊又因为我的不成熟而支离破碎。日益疲惫而崩溃的躯体,不见增长的成绩,碎裂的友情,终于让我陷入了抑郁。

那天,极度抑郁的我,在翻阅旧书堆,突然发现了我高二撕下的一页杂志,那是一篇关于“戏剧影视文学专业”的介绍。

这是一个艺考类专业,所以当时被我和母亲排除在了前程之外。

那天下午,我冲到了学校,在这个专业的艺考报名表上签了名字。那是报名截止的前一天。之后的事情,已经记不太清,只记得每次艺考集训完,都是傍晚。我心满意足地听完那些文艺常识,写完小说,读完戏剧,看完影片,背着书包,在西风吹拂的秋日傍晚,向着夕阳走。我的步伐好像很久没有这样坚定过。

我还记得,在那些日子里,每次看到夕阳,我都会想到李白的“西风残照,汉家陵阙”。王国维先生很喜欢这句,说它是“独有千古”。对于走在路上的我,西风和残照都齐了,而那时,我也好像能够看到心中的汉唐,如此清晰,只需一直走下去。我不再在门前踌躇恐惧着“残春泪几行”的少时凄伤。我也不再说着“珍爱生命,理想万岁”的幼稚抒情诗。我甚至也不想感叹“众芳荒秽”的绝望,不想大肆赞颂“西风残照”的坚定。但是,这每一个生命节点的脚注,都是《人间词话》点上的。我一路追寻的文学,也是《人间词话》让我看到的。

如果人间没有词话,我何以枕着词句哭泣,何以怀揣着词句前行,何以写着词句,摇摇晃晃地活着?想至此,已是傍晚。虽是夏末,但是也有些微秋凉。

我站在第三重境界的门内,秋风把我的衣角牵起,夕阳洒上我的衣袖。

我想着,我的人生几度断肠,我的灵魂几度流离,但是每次夕阳西下,每次绝望颓唐,人间都有词话借我文字这匹“瘦马”,让我行过苦痛或是凄惘的古道,让我不仅看到生命中的枯藤老树,也看到汉唐诗册里的小桥流水。

行至此,若是人间没有词话,待到人生悲凉处,我大抵,也可自己提笔,为其加上词话的注脚吧。就像是,独自一人,站在门里的我,头顶有夕阳,身畔有西风,手中有前路,心中有《人间词话》中的一切,苍凉吗?确实。但是也恰有唐绝句中,落拓却潇洒的风韵。

那就为人间此刻,写下词话一注:“‘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此元人马东篱《天净沙》小令也。寥寥数语,深得唐人绝句妙境。”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