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棵梨树

作者: 程前

在姥姥家靠近院墙的边上,舅舅栽种了一棵梨树。在我七八岁的时候,这棵梨树已经长得足足有庄稼汉的胳膊那么粗。梨树依着墙根生长,树冠斜着探出了墙头,一树墨绿。

去姥姥家,我从不走正门,这棵梨树成了我直接翻墙进院的一条捷径。我总是扒着墙头,伸手够着梨树的枝杈越过墙头,再跳到梨树的树干上,抱着树干出溜而下。我喜欢这种身轻如燕的感觉,它给我带来莫大的满足。

春天里满树的梨花白花花的一片,梨花夹杂在树叶间,树叶陪衬着梨花,漂亮极了。真有一种“白锦无纹香烂漫,玉树琼葩堆雪”的感觉。我或是在梨枝花丛中看着连环画,或是斜靠在树枝上和树下的玩伴闲聊,直到姥姥听到了树上说话的声音,出来喊我。

我盼望着梨树赶快地结出果实来,像极了朱自清笔下“盼春”的那种急切的心情,几乎每隔一段时间就会爬到树上去看一看。梨树的每一点儿变化都会让我感到惊喜。

开始结小梨果了,毛茸茸的梨子挂在细如同线绳一样的把儿上,好几个一簇,喜人的样子让你都不好意思去触碰它。小梨长大些,油绿绿的,如同碧玉一般,每个梨果上却又点缀着或深或浅的黑点,看着就像一个个待字闺中的小姑娘,青涩、腼腆。当梨子变红,那样子分明就是高原少女脸上的那一抹高原红,阳光、健康。看着挂着满树的小香梨,我笑着流出了口水,想象着一口咬下去,满嘴流汁的场景。

香梨的每一点儿变化,我都会惊喜不已。其实最在意这棵梨树的人是舅舅,这是我听姥姥讲的。

舅舅高中毕业就直接回家务农了,总想着通过学习改变自己务农的命运。参加劳动后,他仍严格要求自己,在田间地头,都有他背复习资料和看书的身影。

舅舅栽种的这棵梨树成了他精神上的寄托,他期盼着高考的到来,他想离开这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环境。舅舅不厌其烦,给梨树施肥,压枝,嫁接,为这棵树费尽了心思,看着这棵树一天天、一年年地慢慢长大。他不是斜靠着树干背诵着课文,就是蹲下拿着小棍在地上划拉着计算数学题,为高考做着万全的准备。

时间在一天天地流逝,转眼几年工夫过去了,梨树长大了,开始结上了香酥的脆梨。七月的天,骄阳似火,我又迫不及待地跑去了姥姥家,看看梨树上的香梨。如果红了,我一定要凑到梨子跟前好好端详一番。我心里想着:快快长吧!我的心情比梨树还要着急,恨不得催熟它!

咦,姥姥家的墙头怎么没有梨树的枝条伸出来?怎么没看见点缀在枝叶间的香梨?院墙上光秃秃的,那曾经熟悉的场景不见了。我放慢了脚步,心里充满了疑惑,情绪一下子低落了下来。

我急匆匆地从院门绕进去,一眼看见了刚刚被砍倒的梨树,树干和树墩分离了,但还连着没砍断的树皮,似一个被斩首的巨人,横卧刑场。树墩上是斧头刚刚劈过的印迹,没有规则,看得出砍伐人的心烦意乱。带着湿气的树芯还能闻到淡淡的带着潮气的果木香气,这也许是它为这个世界留下的最后的印象吧!

湿漉漉的树墩在含泪诉说着自己的不幸。

“谁砍的?”我带着哭腔,有点儿气急败坏。

姥姥走出窑洞,看着在梨树旁涨红脸的我,唉声叹气。

“你舅听说了今年高考的事,可高兴了,天天起早贪黑地准备着。前几天说是要去报名,正好赶上队里有点儿活儿,走不开。你舅就让他的一个同学代他报名,可这几天别人的准考证都下来了,没你舅的,一打听,那同学给忘了!”姥姥不无遗憾地说了一句,“也好,死心塌地了,干活儿娶媳妇吧。”

失去水分的梨树慢慢变蔫儿,干枯。

多年后,长大的我才体会到舅舅当时的心境。一方面是家境贫寒的现状,另一方面是迫切走出乡村的愿望,当年的高考是他能够证明自己的唯一的机会,而这个机会竟会因错过了报名而烟消云散。误了报名的舅舅被无情地打回了现实,而这个现实是他既不愿意承认,也永远无法改变的—在这片黄土地上劳作,娶妻生子。

舅舅当时把这棵梨树砍了,大概就是为了斩断自己的念想,同时也是对不公命运的一个回应吧!

舅舅后来用那棵梨树的树干和树枝,扎起了一个羊圈,养起了羊,过上了放羊人的生活,娶妻生子。

岁月如梭,多年后,我来看望舅舅。舅舅老了,背驼了,头发胡子全白了,俨然一副饱经风霜的老农模样,不过精神还好。他在院子当中又栽上了一棵梨树苗。

“咋又种上梨树了?”我挺奇怪,心想现在市场上买一斤香梨也没几个钱。

“你表弟的孩子上三年级了,学习挺好。”舅舅没说别的。

“哦。”我应了一声,想起了四十年前的那棵梨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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