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文以载道”角度分析韩愈的历史地位

作者: 郭宇

苏东坡评价韩愈“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济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而勇夺三军之帅”(《潮州韩文公庙碑》),从文道忠勇方面盛赞韩愈的学术成就和其他业绩。韩愈不仅文学成就斐然,在政治、军事乃至于文化传播上均有着突出贡献。“文起八代之衰,道济天下之溺”,就是从“文”与“道”的角度上高度称赞韩愈。韩愈的文章之所以能“起衰”,凭的就是“道”,即文以载道—通过文章表达思想。在韩愈心中,文章就是传播儒家之“道”的手段和工具。

一、文起八代之衰

(一)复兴儒学,传承传统文化

中唐时期,举国上下均在谈佛议佛,在崇尚佛学、儒道衰微的社会大环境中,韩愈却“反其道而行之”,提出复兴儒学,积极传承孔丘仁学、孟轲义礼的儒家传统思想,着手建立中国儒家思想的“道统”,捍卫儒学传统文化。

韩愈对儒学高度赞扬。“去圣人之世,若此其未远也;近圣人之居,若此其甚也”(《孟子·尽心下》),“故求观圣人之道,必自孟子始”(《送往秀才序》),表明韩愈愿学孔子、推崇孟子,把自己看成儒学继承人。韩愈还在继承的基础上完善了孔孟学说,建立新道统。他在《原道》里说“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这比孔丘的“仁者爱人”“克己复礼为仁”讲得更明确,使“仁”更具普遍意义。对于传统的儒家道统思想,韩愈主张积极继承,以传统儒学为基础,吸收百家所长,融合其他学派,如佛、道思想中的可取内容,力求超越。例如,韩愈虽极力推崇孟子,却也不完全赞同孟子的观点,即孟子不赞同墨家“兼爱”的观点,韩愈却极为欣赏。所以,韩愈在辩证对待传统儒学文化的基础上,丰富了儒学思想的内涵,促进了新儒学的发展。

对于性善论、善恶相混说,韩愈认为“形于上者谓之天,形于下者谓之地,命于其两间者谓之人”,“是故圣人一视而同仁”(《原人》),反驳了佛教绝人欲、灭人性之论,抨击了民贵君轻思想,完善了中国本体人性哲学学说。韩愈上承孔孟儒学、建立道统,下开宋明理学,这也正是中国古代传统文化思想的传承。

(二)古文运动,扫除浮华文风

魏晋南朝时骈文盛行,讲究平仄押韵,堆砌辞藻和典故,内容空虚,陈腔滥调,就连反对骈文的刘勰在写《文心雕龙》时依然采用骈文,可见“浮华文风”积重难返。在唐朝盛世背景下,文坛上尽管出现了房玄龄、杜如晦、姚崇、宋璟等大家,仍未能改变衰敝文风。

韩愈高举古文运动的大旗,反对华丽不实、气象萎靡的骈文,要求文体复古,用散文;内容复古,载儒道;气格复古,强调浑厚的精神风格。古文运动起着“起衰”作用,不仅在理论上要求文章载道、文体复古、气格复古、辞句创造,韩愈更是将理论付诸实践,创作出许多古文作品。在韩愈等人的带领下,世人争相效仿,终使古文盛行一时,一扫东汉、魏、晋、宋、齐、梁、陈、隋八个朝代以来的文坛积弊,正如《旧唐书·韩愈传》盛赞的那样:“独韩文公起布衣,谈笑而麾之,天下靡然从公,复归于正,盖三百年于此矣。”

二、道济天下之溺

韩愈对儒道复兴贡献之大,有“道济天下之溺”(《潮州韩文公庙碑》)之称。“道济天下之溺”源自《孟子·离娄上》中的“天下溺,援之以道”,意为风气不好,须以儒道匡扶。韩愈认为“儒道”即“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足乎己无待于外之谓德。仁与义为定名,道与德为虚位”(《原道》)—儒家的“道德仁义”。

(一)尊儒道

韩愈生于儒学世家,世代崇儒。

韩愈的父亲韩仲卿被李白称作“大圣仲尼”“大贤子贱”;韩愈的哥哥韩会也崇尚儒学,与卢东美、崔造、张正则被称为“四夔”,著有《文衡》,强调了儒学的道德观念和教化作用;韩愈的嫂嫂郑氏曾教韩愈读六经之书,诵圣人之言,“会卒,嫂郑鞠之。愈自知读书,日记数千百言”(《新唐书·韩愈传》)。可见韩愈的家庭成员均崇尚儒学,这对年幼的韩愈起着“润物细无声”的影响。

《旧唐书·韩愈传》记载:“大历、贞元之间,文字多尚古学,效扬雄、董仲舒之述作,而独孤及、梁肃最称渊奥,儒林推重。愈从其徒游,锐意钻仰,欲自振于一代。”可见韩愈幼年、青年时代就通过他的家庭和社会受儒学熏陶。因此,韩愈从小就开始浸润在儒学传统文化中,并对儒学始终保持着浓郁的热爱。

(二)议佛道

中唐时期,佛道盛行,世人大肆尊佛信佛,就连柳宗元、贾岛、刘禹锡等也难以幸免。儒学不被重视,佛教占据人们的思想阵地,这既是苏轼提及的“道丧”,也是中唐时期的社会现实。

柳宗元曾言:“吾自幼好佛,求其道积三十年。”(《送巽上人赴中丞叔父召序》)此文的序中提到,当时柳宗元三十九岁,可知柳宗元大概十岁就开始信佛了,可谓“知释氏之道且久”(《永州龙兴寺西轩记》),而韩愈认为佛道的大肆流行会令百姓“弃其业次”(《论佛骨表》)。因此,韩愈曾与好友柳宗元、刘禹锡在“佛”上有过多次论争。

柳宗元对佛学高度评价:“辨群有之伙则泥而皆存者,其不以远乎?以吾所闻,知凡世之善言佛者。”(《送巽上人赴中丞叔父召序》)在《送琛上人南游序》里他说:“法之至莫尚乎般若,经之大莫极乎涅槃。”刘禹锡在贬谪生活中抑郁不得志,开始与僧人来往、研读佛学经典,到了“事佛而佞”的地步,认为佛教的“出世间法”才是人生之道:“备将迎者,皆赤髭白足之侣,深入智地,静通还源,客尘观尽,妙气来宅,内视胸中,犹煎鍊然。”(《送僧元暠南游》)可见刘禹锡和柳宗元对待浮屠的态度是一致的,所以他在诗里说:“传灯已悟无为理,濡露犹怀罔极情。”(《送僧元暠东游》)

柳宗元与文畅、灵沏等出入官场的僧侣结交,同时也很欣赏谢灵运、鲍照、谢安石等文学大家,曾在《送文畅上人登五台遂游河朔序》中称赞道林、道安等佛家人物与谢安石、谢灵运、鲍照“皆时之选”,称颂文畅“谓王城雄都,宜有大士”,可见柳宗元非常喜欢佛学人士。韩愈也为文畅写过《送浮屠文畅师序》:“贞元十九年春,将行东南,柳君宗元为之请。”他表明自己作此文是受好友邀请,“如吾徒者,宜当告之以二帝三王之道,日月星辰之行……不当又为浮屠之说而渎告之也”,对柳宗元崇佛、宣扬佛道进行了劝诫与批评。文中还对文畅信奉的佛教予以批驳:“今浮屠者,孰为而孰传之邪……今吾与文畅安居而暇食,优游以生死,与禽兽异者,宁可不知其所自邪?”并以自谓的口气说:“知而不为者,惑也;悦乎故不能即乎新者,弱也;知而不以告人者,不仁也;告而不以实者,不信也。”元和元年(806)文畅北游河朔时,又请韩愈写诗,韩愈写了《送文畅师北游》,其中写到“昔在四门馆,晨有僧来谒”“谓僧当少安,草序颇排讦”,他还是劝文畅逃墨来归。

韩愈与柳宗元多次致书“互劝”:“儒者韩退之与余善,尝病余嗜浮屠言,訾余与浮屠游……退之又寓书罪余,且曰:‘见《送元生序》,不斥浮屠。’浮屠诚有不可斥者,往往与《易》《论语》合,诚乐之,其于性情奭然,不与孔子异道。退之好儒,未能过扬子,扬子之书,于庄、墨、申、韩皆有取焉。浮屠者,反不及庄、墨、申、韩之怪僻险贼耶?”(柳宗元《送僧浩初序》)柳宗元在认同韩愈批浮屠“髡而缁,无夫妇父子,不为耕农蚕桑而活乎人”的情况下,反而又对韩愈提出了批评,说“退之忿其外而遗其中,是知石而不知韫玉也”,可见柳宗元对浮屠的高度认可。

韩愈还时常动员佛家子弟“弃暗投明”,贾岛就是在其劝说下还俗的。贾岛早年出家为僧,一生痴爱写诗,极其注重字的锤炼与推敲,如诗句“鸟宿池边树,僧敲(推)月下门”(《题李凝幽居》)中的“推”与“敲”一直炼而未定,在路上过于投入,撞上了韩愈的侍卫队,韩愈评价“敲”字佳矣!后来在韩愈的劝说下,贾岛还俗应举,中了进士。韩愈除了劝说僧侣还俗外,一直主张严厉手段“人其人,火其书,庐其居”(《原道》),认为焚烧佛老典籍、将佛寺道观改为民居,可以有效复兴儒道。

(三)排佛老

中唐时期流行“悟佛成仙”“登蓬莱”“升极乐”,但韩愈力辟佛老,甚至不惜与当朝皇帝、整个世俗对立,主张积极入世。

元和十四年(819),唐宪宗满怀虔诚精心策划了一场隆重的礼佛大典:恭迎凤翔法门寺佛骨于宫中供奉。自此,上行下效,世人皆“焚顶烧指,百十为群,解衣散钱,自朝至暮……老少奔波,弃其业次”(《论佛骨表》)。韩愈甚觉荒唐,愤然写下《论佛骨表》,列举历代崇佛事实,对佞佛之风进行强烈批判,甚至上书“自伏羲至周文武时,皆未有佛,而年多至百岁,有过之者。自佛法入中国,帝王事之,寿不能长”,并得出“信佛会亡国,会短命”的结论。唐宪宗大怒,认为韩愈大放厥词,毫不顾忌自己颜面,准备“一刀直接劈了韩愈”。裴度、崔群等大臣苦苦哀求,唐宪宗最后贬韩愈为潮州刺史,免于一死。

从社会稳定角度上看,韩愈认为佛、道两家不事生产而耗费百姓的劳动成果,因此佛道盛行会加重百姓负担:“古之为民者四,今之为民者六……贾之家一,而资焉之家六。奈之何民不穷且盗也?”(《原道》)唐文宗说:“古时三人共食一农人,今加兵佛,一农人乃为五人所食,其中吾民尤困于佛。”唐武宗李炎也说:“使我民穷困的是佛。”《旧唐书·武宗纪》记载:“其天下所拆寺四千六百余所,还俗僧尼二十六万五百人,收充两税户。”可见僧侣寺庙之多。僧侣不搞生产,须靠生产者维持日常生活与运营,即变相压榨了百姓。此外,佛徒还宣扬迷信,“病发即服大便小便,疾起便用猪粪猫粪,或堈盛瓮储,号曰龙汤,虽加美名,秽恶斯极”(义净《南海寄归内法传·除其弊药条》),统治僧在其百姓生病时,用自己的粪便给他们当药吃。可见中唐时期佛教已严重危害社会。

韩愈在《原道》中批评“必弃而君臣,去而父子,禁而相生养之道,以求其所谓清净寂灭者”观点,认为此举不合儒家礼法,继而提出“教之以相生相养之道”,强调圣人“为之君,为之师”“驱其虫蛇禽兽,而处之中土。寒然后为之衣,饥然后为之食。木处而颠,土处而病也,然后为之宫室”,其相生养之道涉及工、商、医、祭祀等多个方面;佛道还导致了灭天常、丧礼乱伦的倾向,民不事其事、臣不君其君、子不父其父。基于此,韩愈在潮州时写的《贺册尊号表》中也说“君者必以仁治国”的主张,希望皇上能以儒道治天下。

(四)重师道

中唐时期,藩镇割据,师道不存,斯文扫地,人们从师为耻,耻为人师。韩愈拍案而起,不顾流俗,高举孔孟大旗,正师道、弘儒学。他收招后学、授业传道,最高做到国子监祭酒。韩愈认为,儒道想要得到普及与传播,尊师重道必不可少,因为“师”就是儒学道统的具体载体。

韩愈讲“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师说》),有效匡正了“为人之师”的风气;强调了“师”的责任就是“传道受业解惑”,“是故无贵无贱,无长无少,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对“师”的概念作出明确而简括的定义,说明为师合格的条件只有一个:传道,打破了古往今来的贵贱论资、少长排辈的限制,有效扩大了“师”的范围;针对魏晋以来“师道不存”“惑而不从师”的坏风气进行了批评,证明传道为师、闻道从师的正确性,这无疑是从社会实践中总结出的新型的师道观;韩愈还在《进学解》里说“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从这些论述里,可以看出韩愈教育思想的先进性。此外,韩愈还提出一整套教育理论,破除师道的封建性,使他成为自孔孟以后的大教育家,以及思想界、文坛、教育界的领袖和宗师。

柳宗元借孟子之语,指出韩愈“好为人师”,即“今之世,不闻有师……独韩愈奋不顾流俗,犯笑侮,收召后学,作《师说》,因抗颜而为师……愈以是得狂名,居长安,炊不暇熟,又挈挈而东,如是者数矣”(《答韦中立论师道书》)。从柳宗元的描述中,可知韩愈不畏世俗、敢为人先,乐“为人师”。柳宗元说:“仆才能勇敢不如韩退之。”(《答严厚舆秀才论为师道书》)韩愈敢以一人之力对抗世俗,足以看出其对师道的崇尚与尊重。

三、局限之处

韩愈是儒道的坚实捍卫者,继承和发扬以儒学为代表的中国古代文化思想传统,使之得以传承;开宋明理学之先河,促进文化艺术经验的积淀、科学知识的积累……这不能不说是对我国文化思想史的一大贡献,但韩愈思想依然存在一些局限。

首先,韩愈的思想局限在于“扬弃”,未能合理处理文化精华与糟粕。韩愈过分强调儒学一切都好,认为古代的礼法不能违反,使封建毒素越演越烈,最后促成了紧箍咒般的“程朱理学”。虽然这不能完全归咎于韩愈对古代文学思想的过分尊崇,但韩愈作为倡导者,其影响也不能忽视。

其次,韩愈致力于维护封建等级,强调君权,注重社会分工:“君者,出令者也;臣者,行君之令而致之民者也;民者,出粟米麻丝,作器皿,通货财,以事其上者也……民不出粟米麻丝,作器皿,通货财,以事其上,则诛。”(《原道》)他过分强调君权,过苛地对待臣民,体现出维护封建统治阶级利益的阶级本质,反映了他严格的等级观念。孟子曾说:“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孟子·滕文公上》)可见韩愈与孟子的阶级观念非常相似,认为劳动人民生来是被统治者,应侍奉上智的统治者。当然,我们也不能以现在的认知去评判当时。总之,韩愈在中国思想文化史上占据着十分重要的地位,虽然从新时代来看有局限之处,但总体上,依然功劳卓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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