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下有一枝可栖”

作者: 刘思怡 潘慧聪

在《立秋》这部作品中,杜阳林运用了贴近时代的笔触,通过主人公凌云青的经历,真实地描绘了在经济转型过程中进城农民与下岗工人的生活状态和内心世界,特别是展示了多面复杂的人性。这种深入现实的书写和深度剖析,不断引发出人们对时代变迁下个人命运的探索和思考。

一、复杂多面的人性展示

一部好的作品塑造出来的人物绝非单一扁平化,而是有血有肉、真实立体的,在《立秋》中作者围绕主角凌云青而塑造了很多乡村与城市的人物,在现实生存境遇下,展现出各色复杂人性。在抒写一个时代挣扎生存的人们时,作品中也展现了人性光辉,给人以温暖的力量。同时,作品中也不乏对生活的探索,揭示生命的生机与希望,在波澜壮阔的时代中探索未来的走向。

(一)人性弱点—自私与狭隘

“有些人的恨是没有原因的,他们平庸、没有天分、碌碌无为。于是你的优秀、你的天赋、你的善良和幸福都是原罪。”(东野圭吾《恶意》)嫉妒与狭隘的心理状态,会使得自己失去客观与冷静,陷入暴躁与偏执,即便是血浓于水的亲人也会因此走向疏离。小说中凌云青与女友拍婚纱照时,得知大哥凌云鸿因与工友纠纷而面临囹圄之灾,他疲惫奔波东拼西凑出八万元巨款将大哥救出,谁承想大哥凌云鸿知晓后,却对弟弟发飙,表示宁可蹲大牢也不想花钱被救,甚至责备弟弟既然有钱还不如留给自己。金钱和自由甚至比不过血缘的牵绊,做事冲动,不考虑后果的凌云鸿,只顾自己的利益,没有尽到丝毫的责任。

“极端的行为来源于虚荣,平庸的行为来源于习惯,狭隘的行为来源于恐惧。”(尼采《人性的、太人性的》)书中没有得到帮助的朱先贵夫妇,将委屈转化为愤怒,居然计划回乡破坏凌云青的声誉,让他抬不起头来。而受到帮助的史国柱夫妇,不但没有对凌云青表示特别的感谢,反而在出事后找上他,想让他帮助自己索求高额赔偿费用。但当赔偿无果、被揭穿是醉酒上岗后,史国柱内心仅存的一点儿自尊更是被践踏得体无完肤,顿时恼羞成怒、狂飙大骂,甚至因嫉妒心理将自己的错误转移到他人身上,指责怨恨凌云青。这一过激行为就是一种“碰瓷客”的心理,借口弱小以博同情,将人性自私无赖和心胸狭隘的一面生动地展现了出来。最终,愚昧无知的史国柱因耽误治疗而失去左手。

(二)人性本质—欲望与沉沦

小说中是改革春风吹满地的时代,许多农民背起行囊告别亲人,决定去大城市寻找致富的机会,然而,有的人却在城市的繁华中迷失了自我,丢掉了淳朴本色,从而走上了一条不归路,落得悲惨结局。小说中的孙二龙来到城市谋生,因抢劫罪被抓捕,他的母亲为了救他,放下尊严,向仇人的儿子凌云青求助。凌云青在看守所看到的是一个面色蜡黄、双颊凹陷的同乡,年迈的母亲失去儿子,使得一个家庭的破碎,而受到金钱诱惑的驱使走上犯罪的道路更是让他们葬送了一生。

在弄潮儿大显身手的时代,许多人都选择了投身商海。然而,有些人却过于急功近利,为了获取高额利润,吸引大量投资迅速扩张。但是,一旦脆弱的资金链条断裂,那些看似高高在上的大楼终将倾倒。“蜀我香”的邱老板稳稳笃笃迎接八方来客,但当饭馆传到他的儿子邱东手中时,邱东为了发大财而吸引别人融资,这些人被高收益所吸引,心里同样想着发财。但脆弱的资金链最终崩塌,融资的人一夜之间梦想破灭,遭受了巨大的经济损失。同样的还有宋桥,他在企业的工作有起色后想要利用资本去扩张开分店,为了赚得盆满钵满而丢失自己的良心和初衷。巴尔扎克认为,“欲望是支配生命的动力和动机,是幻想的刺激素,是行动的意义”(《亚尔培·萨伐龙》)。在金钱和欲望的驱动与腐蚀下,人永远无法满足,贪婪和诱惑让人无法自拔,最终跳进火坑难以自救。

(三)人性温情—善良与坚守

“何谓‘温情’?温情是人性中存在的一种至柔至刚的情感,相较于‘怜悯’‘关怀’‘同情’,温情是一种润物细无声的情愫。”(谷雨《醉翁之意,人性的挣扎与温情的回归—评铁凝短篇小说集〈飞行酿酒师〉》)在小说中,杜阳林将目光聚焦于底层人物身上,表现出这些小人物之间的温情与光辉,而这种情感最感染人,这种真情最动人。一个普通小餐馆老板的葬礼上,却有众多豪车主人前来参加。只因他们外出打拼不顺,遭遇了挫折与失败后,“蜀我香”饭店的邱老板提供了一顿热气腾腾的饭菜,让本来深受身体与精神双重孤独与打击的他们倍感温暖,柔软了他们的心。一顿饭菜,一句问候,都成为他们心中最温暖的安慰和支持,不断地展示出人性的温暖。

铁凝在采访中说:“人生有很多不如意,有很多苦难,但是我觉得,一个作家可以写灵魂的沉沦,可以写黑暗,可以写悲伤,最后还是应该有能力让你的灵魂上升。”在《立秋》中,一切个人苦闷与艰难的抒写都会在一点一滴的温情下逐渐被化解。昔日仇恨的邻居岳红花为自己的儿子来求凌云青帮忙的时候,他放下过往的恩怨去见孙二龙,为那个可怜的母亲带来儿子的最后的留言。在帮助其乡亲史国柱夫妇的过程中,凌云青不仅未得到丝毫的感激之意,甚至因未能满足他们的原有期望而招致怨恨。可即便如此,在这些平凡人的恩恩怨怨中,凌云青仍选择保持自己的善良本色,为他人提供帮助。他知道自己与他人的追求所不同,哪怕孤独如斯,他依旧坚守初心,继续前行,他自己就是那一抹温情所在。在当时城乡交流少跨越、难度大的情况下,凌云青建立餐饮培训学校,为进城农民和下岗工人提供技能培训与工作岗位,更是人性温情在时代变革大背景下的展现。

二、介入当下的现实关怀

自21世纪以来,大量农民进城这一现象引起了社会各界的广泛关注。越来越多的农民出于各种原因离乡背井,但由于身份和地位的巨大差距,他们在城市中常常感到焦虑和不安,生活在城市的狭窄空间中,他们变成了无足轻重的“他者”,回不去的农村、融不进的城市是他们的写照,距离感与不安感都让进城农民在寻找自我认同的过程中变得异常艰难。

所谓“自我同一性”,埃里克森将其定义为个体对自己需求、情感、能力、目标、价值观等形成一致的和较完善的意识,也指个体的内部状态与外部环境的整合与协调一致,即认同自己是基础,而当内心自我状态与外界他人的评判达到一致才是真正的自我认同。具有浓厚乡土烙印的农民,在进入到城市中后,会受到来自城市繁华秩序与原有农村文化生存不协调的冲击,在这种冲击下,自我意识将被乡土与城市割裂,最后陷入迷离。面对凌云青双喜临门设宴款待同村亲朋好友一事,冯金洲并不认同,他认为这些乡亲并不属于上层社会,缺乏应有的礼节和风度。因有一个嫁到城市的姐姐,再加上外甥宋桥邀请他到城市担任厨师,比起同样出身的乡下人冯金洲顿时觉得自己充满优越感。看守所所长在谈及孙二龙的抢劫罪时说:“有些乡下人对城市的认识有误区,以为城里遍地是黄金,真跑来了,反而把淳朴本色都弄丢了!”说明在传统的城乡二元结构中,农民向城市的转移,带来的是身份焦虑和来自城市人的异化眼光,一方面他们逐渐从乡村中剥离出来,另一方面又难以融入城市,在这种强烈的对比之下,他们只能处于边缘化地位,饱含一种无法前进、亦无退路的心理焦灼与挣扎,无法获得自我认同。

随着城市经济的快速发展,农村人看到其中赚大钱的机会。农村人认为“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劳作比不上在城里寻个事做,因而“到城里去”的渴望使得“在现代化进程中,农民就成了在路上疲于奔命的追赶者”(贺绍俊《在路上还是在土地上》)。为了在城市中找到生存的突破口,农民渴望改变身份,但地缘和血缘的牵绊使他们承受了来自各个方面的压力与困境,背负家庭甚至家族的希望与责任。来自乡村的农民难以做到一人吃饱全家穿暖,为了养家糊口,史国柱夫妇选择前往城里投靠凌云青,在那里他们过上了一段相对舒适的生活。然而,史国柱因喝酒违规操作不幸发生意外,他试图向工厂索要巨额赔偿,但最终只得丢掉工作,灰溜溜地回到乡下。

在当前经济体制改革和城市化的背景下,农村地区经济发展相对滞后,仍存在一些根深蒂固的思想观念。农村女性在婚姻问题上往往受到父母的强烈影响,他们认为婚姻才是人生的头等大事,金钱和事业的重要性相对较低,因此,农村女性缺乏自主自由,难以获得实现自我生存价值的空间。所以,在生理差异、攻击性较弱的女性,更加渴望在城市扎根立足,闯出属于自己的天地。邓玉婵从“蜀我香”饭馆跳槽到“凌阳轩”,一直让自己不断前进,害怕掉队,正是因为心中坚定“我还想在这座城市继续生活下去,不想年纪轻轻的就陷在巴中老家”(《立秋》)。书中宋桥的妻子吕冬冬,虽然嫁给了城里人,看似光鲜亮丽可归根结底也不过是从小山村里走出来的,这成为她一辈子都无法割舍的出生印记。可见,在现代文明对传统文化的冲击下,来自内外的压力,使得进城务工女性进退无所,不愿回甚至不能回,深陷在生存与精神的双重苦痛中。

三、生存出路的价值探寻

改革开放下国家免除了农业税,这对于“靠天吃饭”的农民来说,解决了吃饭、穿衣等温饱基本问题,但土地却已经无法满足他们追求更好生活与培育下一代的意愿。所以随着城乡之间的流动逐渐增强,越来越多的乡村农民开始涌入城市,而进城寻一份体面的工作,也成为农民所谓的出路。

事实上生存在城市的农民,其收入全来源于健康的身体和一股子用不完的力气,但这些都无法成为他们生活的强有力保障。同时,当“出门打工的农民多了,市场上不缺普通劳动力,有文化或有技能的,才更容易找到打工的地方”,所以对于进城农民来说,尽管在城市打工能赚上更多的钱,但因自身文化程度不高,只能做又脏又累的活儿,活得十分艰辛。“以土为本”是信仰,也是枷锁,城市的条条框框让他们始终被隔绝在外,望而却步,好不容易离开了土地的农民转头又陷入了工地的泥泞之中,可见离开土地、放下锄头后的农民便毫无所依,而深刻意识到这一点的邓玉婵,为了提高自身价值,一直努力备考成人高考。所以,一技之长是生存之本,农民在城市中生存的唯一突破口就是获得一份属于自己的技能,这才能让农民拥有立足城市的底气。

相较于进城务工的农民,国企改制下面临下岗的工人“并不是缺乏技能,而是缺乏一种与现代市场挂钩或接轨的转化能力”(《立秋》)。书中,棉纺厂的陈燕红和钢厂机修工田黄耀夫妇纷纷下岗,走投无路后陈燕红从“先进工作者”沦落到夜总会小姐,后为凑齐儿子手术费,他们不惜抢劫,甚至背上三条人命。这活生生的惨痛之例,反映出下岗工人的再就业现状。从一开始“凌阳轩”兼并国营利民饭店,凌云青帮助员工转变思维改变心态,让他们接受职业再教育,这相当于给他们再一次人生的机遇。所以,不论是社会还是个体,都要随着时代的发展进行思维的转变。

凌云青所创办的餐饮培训学校,正是让那些没有接受过职业教育的农民有了立足之本,国企改革下岗工人能够通过技能转化找到新工作。通过专业的培训,更多人能够找到合适的工作,找到生活的出路,并实现自我价值。归结到底,当今社会,真正的生存出路依赖于个人自身的技能和专业知识。具有一技之长的人更容易获得就业机会,这是社会发展的底层逻辑。因此,为了适应这种趋势,每个人应该学习和掌握基本技能和知识,不断提高自己的综合素质和竞争力,从而在未来的发展中获得更大的优势。

时代洪流下一个餐饮企业克服重重苦难与路口抉择,不断寻求发展,在它的创业过程中更是展现了各色人性。小说既有对人性现实残酷的抒写,也会最终回归到对人性温情的刻画,以温情来消解苦难,让个人灵魂得到上升。在主体矛盾城乡分离的情况下,进城农民会融不进城市,也回不去乡村,他们难以找寻到自我认同感,承受着生存与精神的苦痛,他们找寻问题的突破口就是:获取一份技能,跟随时代转变观念,让自己立足在城市拥有底气。作为孤独的鸟,脚下有一枝可栖,从而真正地住进城市,生活在城市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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