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
作者: 程芳自奶奶去世后,我便再也没回过老家,并且总是刻意地逃避那段离开父母独在老家的日子。
汽车飞驰,回老家的路已变成带隔离水泥栏杆的宽阔柏油路,二层沿街房、厂房,还有高楼不时一闪而过。拐入一条土路,我才有了些许熟悉的感觉:石头垒的房子,鸡、鸭、狗在路中间悠闲地踱着步子。村子旁边的障日山上,许多巨大的风车笨拙而骄傲地转着,仿佛在炫耀山的脱胎换骨。一排灰石白墙的房子映入眼帘,屋顶上兀立着去年的枯草,尤显低矮苍凉。老屋在胡同的尽头,只剩了残垣。枯黄萧条的拉拉秧(葎草)散漫地铺满墙头。我默默地站了好久。点点滴滴的回忆瞬间浮现眼前。我想寻一个人,一个相熟的人。
灰石白墙房子里冒出了一缕烟。循着烟走,看到了一扇用参差不齐的木板捆扎的门。透过这扇门,灶前隐约蹲着一个人。烟雾里突然钻出一个人,带着剧烈的咳嗽。他的头上歪戴着一顶灰色的布帽子,帽檐耷拉着遮住了脸。“大爷。”我喊了一声。他转过头,方脸上嵌着的圆鼻头,布满褶皱的前额宽阔。“大爷,您还认识我吗?”他抬起手遮在前额上。不容我后退,他已然凑近,端详了半天,终是摇了摇头:“不认得了。”我却从这张依稀熟识的脸上穿越到了旧日时光:小推车的左边推着我,右边推着地瓜;折一段甜甜的玉米秸,细心地去掉硬硬的外皮;摘一个早熟的甜瓜,偷偷塞进我怀里……明明是一个那么熟悉的人,怎么会不认得了呢?我的泪冲出了眼眶。
“大爷,是我,小时候就住隔壁,跟您是老邻居!”我抹擦了一把奔涌的泪,转头寻向屋里,“大爷,我大娘呢?”“你大娘早死了,都死了十多年了。”大爷淡然地说着,仿佛在谈论炊烟和那只穿过炊烟飞远的小麻雀。“孩子们打工的打工,上学的上学,家里只剩我一个人了。”瑟瑟的风吹过,大爷打了个寒战。他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秋衣,几根线头无力地悬垂于磨破的袖口。我突然很想抱抱他,像他小时候抱我一样。可是,即使我报出父亲的名字,他也茫然地摇摇头:“不认得了。”我瞥见了挺立在院子最南端的那棵枣树。枣树下面,依然堆砌着一些大的、小的、不规则的石头。我拖拽着大爷来到枣树下。小时候,枣子披红挂绿摇曳在枝头的时候,大爷总会拿一根长杆,对着那些红色的枣子一阵乱打,枣子雨噼里啪啦地下着,我捂着脑袋欢呼着去捡又红又大的枣子。
“这些石头,不记得了吗?”“一直堆着,堆了多少年了,哪个也不能动。”我轻轻踩踏石堆,仿佛看到儿时的自己高高举着长杆,使出满身的力气打枣子。老屋也不见了。黑色的麦秸草屋顶荡然无存。木格子的窗棂不见了,甚至那黄泥巴混着麦糠砌成的墙也消失殆尽。只有那一小段残墙能依稀看出老屋的影子。我的心莫名地痛起来。有些人,有些事,如同安然升腾的炊烟,是乡村的灵魂和印痕,包裹着温暖和温情,留在脑海里抹也抹不去,但在另一些人的脑海里,却留也留不下。我暗暗叹了口气。
大爷捧出一些枣子,用水瓢洗了,执意塞给我。我咬了一个,很甜。大爷满脸堆笑,说他的孙子福康要回来盖大棚种葡萄了。福康我也记得,长得圆头方脸,很敦实。他的爸爸出车祸去世了,妈妈带着他远嫁了。果真会如大爷所说吗?
我信步走到村东,一个个圆拱形的大棚如同一列列高速行走的车厢蜿蜒错落山坡。极目远眺,蓝顶的高大钢结构房矗立山窝,橙黄色的大吊车有节奏地忙碌。路过的小伙子告诉我,圆拱形的是蔬菜和葡萄大棚,正在兴建的是一座中型水库。“以前出去打工的年轻人回家创业的越来越多了。”我指着老屋的方向问起邻居大爷,他立刻说:“建大棚的第一笔资金是开山换来的,开山打炮最危险,老倔头成功打了九炮,第十炮被石块崩到了脑部,留下了后遗症,很多人、很多事他都不记得了,但大棚搭建的活计他记得清清楚楚。喏,这些大棚都是他亲自指导搭建的。”
“又见炊烟升起,暮色罩大地……”我哼起了一首歌。寂静的田野里,不知是谁点燃了枯草。风引领着烟雾袅袅升腾,摇曳、舞动,与天边的云彩汇合,晕染成淡蓝色的美丽画卷。我想,这份美丽与温暖,会留存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