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中的“终南”书写
作者: 董超终南山一直以来都备受文人墨客的关注,到唐代更是成为唐诗书写的主要对象,整个唐代都有所谓终南之风。初唐终南山是帝王威风的象征,是王朝兴盛的代表;盛唐终南山是雄浑壮阔的,时时处处显露着它的高峻秀美,它已经走进人们的生活中,与唐人产生精神上的相通;中晚唐则随着大唐盛世的不再,它也显得萧飒、凄清,成为一处生活化的栖居地。
终南山从先秦开始就出现在文学作品中,《诗经·秦风·终南》中就有“终南何有?有条有梅”一句,从终南山有梅起兴,引发诗人登山缅怀的感慨。但是作为重要的诗歌题材,对终南山进行大规模书写,却是从唐代开始的。日本汉学家川合康三在《终南山的变容》中就提及,终南山成为重要的诗歌题材是进入唐代之后,并以《文苑英华》为例,指出其中有关于山的诗中,终南山占据了很大一部分。
一、初唐诗歌中的“终南”书写
初唐沿袭南朝齐梁的靡艳之风,加上唐太宗本人也热衷于宫体诗,诗风靡丽,一时之间宫廷诗成为主流之音,诗歌创作也多为应制唱和之作。文人刻画终南山只是附庸风雅,为写诗而故意刻画终南,诗中多声色、少情绪。它只走进了诗人们的视线,并没有融入诗人们的生活中。
(一)太平盛世的点缀
终南山是一座山,又不仅是一座山。唐王朝刚建立,百废待兴,文人们大多各尽其才,受到重用,加上清朗的政治风气,文士们对未来充满憧憬,在他们诗中无时无刻不在透露出对盛世的赞扬。
《全唐诗》中第一首关于终南山的诗就是唐太宗李世民的《望终南山》:“重峦俯渭水,碧嶂插遥天。出红扶岭日,入翠贮岩烟。叠松朝若夜,复岫阙疑全。对此恬千虑,无劳访九仙。”这是一首写景诗,这首诗把终南山当作是一个整体来看待,终南山层层叠嶂,高耸入云,俯瞰渭水,太阳依傍于山岭,山中烟雾弥漫,描写出终南山的雄伟壮丽,同时也说明唐太宗对于自己所治理的江山十分满意,面对如此美好的河山,百姓生活幸福,哪里还有人生忧虑,何须去寻访神仙。
初唐时期的终南山书写多为应制体裁,而写景诗也多为应制而作,诗人们极尽渲染终南山的高大,描述公主们的庄园的奢华气派,以此来称赞君主。他们关注到的终南山更是代表着唐王朝的壮大,然而此时的他们并没有深入到终南山当中,他们多是专注于山水形状与声色之美,心系于朝廷。他们把这种即景赋诗当作一种文字竞技,着眼于眼前的事物,而看不到自己的情绪和心志。而且在他们的诗中,终南山总是神秘的、遥远的。由此看来,终南山在初唐时期更像是一种来装饰大唐盛世、天下太平的点缀。
(二)文人情绪在诗中的初步表露
初盛唐之际,诗风开始发生了转变,终南山作为一道风景,在诗人笔下不再是单纯地对于山水形状与声色之美的刻画了,诗人在其中加入了自己心境的描写,文人情绪初步显露。这一点明显地高于宫廷宴游诗,如王湾的《奉使登终南山》:“常爱南山游,因而尽原隰。数朝至林岭,百仞登嵬岌。石壮马径穷,苔色步缘入……峰在野趣繁,尘飘宦情涩。辛苦久为吏,劳生何妄执。日暮怀此山,悠然赋斯什。”这首诗开篇直写“爱南山”并以数朝来表明爱的程度,首句说明登山的原因,紧接着对终南山景色的描写。诗人真情流露,这就与唐初的诗歌大为不同。“嵬岌”“苔色”“马径穷”则是表明山势险峻,再因终南山山高,山上冰雪未消,季节也不同于其他山麓。到“峰在野趣繁”开始便是诗人的心得体会。这首诗歌有着宫廷游记的痕迹,但难能可贵的是把自己的感情融入诗中。这个时期从诗的意境和用字布局来看都已不同于初唐时的齐梁余风。
二、盛唐诗歌中的“终南”书写
到盛唐时,长安成为文化、政治、经济交流中心,唐朝在此时期达到巅峰状态,文人们带着与生俱来的民族自豪感、文化自豪感。文人们积极乐观,心系天下,眼界和心胸都是宽广的,这个时期的诗中很少看到忧虑的情绪。
(一)诗歌中功利心理的折射
文人们沉浸在盛世的繁华中,闲暇之余,与友人结伴野游,终南山自然是最佳的选择。再因唐玄宗提倡“重玄论”,且他也多以道家思想为宗,从《王屋山送道士司马承祯还天台》和《答司马承祯上剑镜》两诗就可以看出他们之间关系之密切。同时,唐代的公主也会入道修行,这都使得道学越发盛行。一时之间,到终南山修行成为一种风尚和潮流,也成为一种交流方式。终南山既在天子脚下,又有达官贵人来往,它的优越的地理位置使得一些人希望通过隐居终南山中,结识达官贵人来获得引荐入世的机会。一些沽名钓誉之人,假隐于山中,来获得官位,终南山已经被想入世得到一官半职的人视为步入仕途的捷径,古人的高尚节操不复存在,更说明在唐代这并不是个别人的行为,相反它已成为一种社会现象。
大诗人李白也曾用此法,开元十八年(730),李白在离开湖北安陆后经过南阳,最后到达长安。李白起初并不是直接去长安城的,而是先隐居于终南山上,希望借贵人之手可以平步青云,他视之为贵人的这个人就是玉真公主—玄宗之妹。李白在《赠裴十四》中说:“身骑白鼋不敢度,金高南山买君顾。”李白本来就是希望能在政治上一展宏图、有雄心壮志的人,这首诗的用意就很明显了,借隐居终南为手段吸引君主眼球,希望有朝一日能侍奉在君王侧。他去拜见玉真公主并且写了《玉真仙人词》,与公主结下善缘,最后才有天宝元年(742)奉召入京。李白的这一步棋虽然见效晚,却还是行之有效。文人们对于终南山的另外一种认识,被视为一条捷径的特殊存在,由此也可以看出这类的终南山诗所反映的文人的一种功利心理。
(二)生命充盈的精神家园
川合康三说:“盛唐诗人用精练的语言把握无边无际的世界整体,这与其说是实景,倒不如说是他们在观念层次上领会到的风景,在其背后有着盛唐人共有的安定的世界观,他们凭借着这样的世界观使得认知对象扩展到眼睛无法看到的世界尽头。”(《终南山的变容》)恰恰是这样的世界观让他们觉得生命是如此充满激情,世界是如此美好与宏大,他们的诗中所体现的正是生命的激情与活力,正因如此他们才造就了这样博大宏伟的终南山。例如,王维在《终南山》中写道:“太乙近天都,连山接海隅。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分野中锋变,阴晴众壑殊。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终南山的太乙峰直插云霄,高与天相接,宽与海相连。诗从位于大地中心,无限广阔的终南山的雄伟写起,它那生气蓬勃的风景描写充分展现了盛唐诗的恢宏气势。王维的诗歌是一种浑然天成的大气、浑厚、雄伟。
终南山下的王维“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终南别业》),他在意的只是自己的感受,心中的无限愉悦也只有自己知道,但这已经足够了。“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这不由得让人想到“阮籍猖狂,岂笑穷途之哭”(王勃《滕王阁序》),同样是在山中独自一人漫步,但感觉完全不同,一个是内心的放松,全身心投入自然中;一个是内心的矛盾,看不到前路的迷茫。“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在山中偶遇老翁,两人谈天谈地,很是投机,并没有要返回的意思,是何等的自在闲散。
盛唐的终南山更多意义上是文人在喧闹中追求宁静的一块净土,他们既追求盛世繁华,功名利禄,又希望在喧嚣之际让身心有一丝放松。
盛唐的诗人或跟随着贵族的脚步一步一步地靠近终南,或是自觉地走近终南,与初唐既有相同又有差别。相同的是他们都刻画了终南山的高大雄伟,不同的是初唐的终南山由王者之气、权力的象征转变成了清新之气、宁静归宿。盛唐文人笔下的终南是一个整体,文人们在终南山下有自己的别业并寻找着内心宁静。或许他们过着亦官亦隐的生活,但是他们内心追求与自然的融合,加上他们充满激情的生命力,使得终南山也显示出勃勃的生机与祥和,在精神上与自然达到天人合一。
三、中晚唐诗歌中的“终南”书写
(一)悲叹情绪的抒发
中唐是唐朝由盛转衰的一个过渡阶段,整个中晚唐有关于终南山的诗歌也放弃了从整体上把握它的念头,而是细节化、生活化的。它没有了那层高不可攀的神秘感。杜甫名为盛唐诗人,倒不如说他开启的是中唐诗风,杜甫诗中的终南山虽然高却是“忧端齐终南”(《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抱着“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的心态来到长安,落得“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尚怜终南山,回首清渭滨”。
中晚唐写终南山的诗人主要有大历十才子以及孟郊、白居易、刘禹锡等。大历十才子是一个自然形成的流派,他们有着相同的诗风、共同的审美和思想情感,他们没有杜甫那样对于社会变革的敏感,也许是他们有意回避,不愿接受。大历十才子的终南山是秋季的终南山,而盛唐诗中的那种磅礴大气和宏阔的世界观也渐渐褪去。不过,这一时期书写终南山最典型的还是中晚唐之交的刘禹锡:“南岭见秋雪,千门生早寒。闲时驻马望,高处卷帘看。雾散琼枝出,日斜铅粉残。偏宜曲江上,倒影入清澜。”(《终南秋雪》)诗歌描写的是终南山的秋雪。首联用夸张的手法描写远观终南山秋雪所感,颔联则是从描写不同方位看到的景色。颈联选取“雾散”“日斜”两个时段来表现终南美景。“铅粉残”本是用来形容女子妆容,在夕阳的斜照下原本美丽的雪景也变得“残”。中唐诗“标奇耸峻壮长安,影入长安万户寒”(林宽《终南山》)虽然也描写了终南山的高,但是相比起盛唐的“近天都”“接海隅”“浮云端”给人的感觉是完全不同的,而且中唐时的诗人不再像初唐和盛唐一样对终南山的大致轮廓性进行描写,而是开始注重其中的细节。
在盛唐终南山诗中,所用到的“疏”“病”“残”较少,而到了中晚唐这些词的数量明显增多,更能说明这个时期的文人既失去了大气磅礴的世界观,又使人感受到一种消极的精神状态和生命力的萎缩,他们更在乎的是个人的生活处境。
(二)生活化的栖居地
晚唐藩镇割据,皇帝昏庸,宦官当权,原本盛极一时的大唐王朝彻底走向没落,朝堂上下人心惶惶,士子文人进退两难。
仕途上几次打压、备受冷落的李德裕发出“遥羡商山翁,闲歌紫芝秀。晨兴念始辱,夕惕思致寇”(《早入中书行公主册礼事毕,登集贤阁成咏》)和“汉储何假终南客,甪里先生在谷中”(《伊川晚眺》)的感叹,自比商山四皓,希望受到重用,但实际是一身才华无用武之地,只能游走于山野之间得到一丝慰藉。据《旧唐书》卷一百九十下记载,唐僖宗逃往蜀中时,李拯被襄王逼为翰林学士,他污为伪吏,心不自安,在早朝后望着终南山写下“唯有终南山色在”(《退朝望终南山》)。唐室动荡之际,皇帝出走避难,对着终南山的旧色,李拯满心惆怅,发出今非昔比的感叹。此时的终南山诗中透露着悲凉,成了众诗人追忆辉煌,感叹物是人非的吟咏对象。
在仕途迷惘、性命不保的现实面前,文人们只能寄情于山水,借景抒情,隐居山林。中晚唐的诗人已经大不同于前两个时期文人对终南山的刻画,他们身体和精神完全融入其中,可以从司空图的《牛头寺》、张乔的《终南山》、王祯白的《终南山》、罗邺的《题终南山僧堂》中看出,他们更愿意把终南山当作自己的家园,而不是去描绘它的盛大与繁华,而且这时也没有了似锦的繁华。
终南山的象征变化不是个别文人的选择,而是整个时代的追求,是社会变化的结果,也是文人逐渐成熟的标志。由开始追求它的壮大和声色之美,再到追求它的宁静,最后把它当成安身之处、避世之所,自在其中,悠然自得。终南山与唐文人身体上的距离慢慢缩减,精神上的融合感则是由远及近,再由近及远。山不再是单纯的山了,它或是作为一种渲染盛世的工具存在,或是被视为一种平步青云的捷径,但最重要的是它与这个时代文人所产生的精神上的相通。
纵观整个唐代,终南山都是唐代诗人关注的重点。唐诗中的终南山书写,不仅反映着大唐政治的兴衰,也深刻而丰富地体现了唐代诗人的精神世界。因此,从这个意义上讲,对终南山的书写,不仅仅是一个文学活动,而更是一个文化主题,值得我们去做更多、更深入的探讨。
本文系2023年度延安大学西安创新学院校级科研项目“文化视域中的现代秦岭叙事研究”(项目编号:2023XJKY01)的阶段性成果;2023年陕西省教育科学规划课题项目“新文科背景下中国文学课程大思政育人体系建构研究”(项目编号:SGH23Y2958)的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