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上与善的融合
作者: 王郁文长篇小说《雪山大地》将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完美融合,讲述了父辈与子辈三代人近六十年扎根西部、建设西部的人生轨迹,书写了沁多草原由传统走向现代的民族史诗。作为入选“两新计划”的文学作品,《雪山大地》虽然展现了沁多草原在教育、经济、生态以及医疗等领域发生的巨大变革,但作家并没有将现代与传统置于二元对立机制中,而是以独特的审美立场实现了向上与善的有机融合。因此,从时间与空间、物质与精神的现代化角度分析《雪山大地》中的山乡巨变,有助于我们把握变革背后的现实意义。
“向上的路衔接着冰白与蔚蓝,生命的制高点如此地光亮啊,爱与太阳跟踪而来,向他说一声扎西德勒。”这是《雪山大地》的第一首小诗,是一部作品的开始,也是雪山大地现代化建设的开始。较有意味的是整部小说共有十七首小诗,“扎西德勒”也出现了十七次,在藏语中它是欢迎、吉祥如意的意思,在《雪山大地》中它也寓意着强巴等人的向上之路是被爱和善所包围的。
一、时间与空间的现代化
《雪山大地》描写了沁多草原近六十年从传统走向现代的“山乡巨变”,从如此大的时间跨度和草原到城市的空间位移中,无不体现出现代文明对传统民族的强大建设能力,以及少数民族对现代文明的适应能力。
(一)时间现代化
阅读《雪山大地》的整体感受之一便是快。当故事时间大于文本时间时,小说所呈现的便是急,《雪山大地》便有如此特质,小说描述了从20世纪60年代初到新时代的历史变迁,较长的时间跨度整合在一部长篇小说中,急也十分合情合理。但并不是说《雪山大地》的快节奏完全是因为叙述时间,其实很大程度上与现代化建设有关。
现代化建设反映在时间上便是速度。日尕是角巴送给强巴的第一匹马,是赛马会上的第一名,它带着强巴从草原到西宁,再到涉藏各地,陪着强巴走过了现代化建设的征途。代表着传统游牧文化的日尕在代表着现代文明的强巴的带动下,发挥出重要的作用。较有意味的是日尕与桑杰的摩托车比赛,在这场比赛中,代表着现代文明的摩托车胜利了,这其实是一场有关传统与现代的角逐,通过日尕对强巴行为的理解也体现出传统文化对现代文明的适应—“把赛跑变成了追逐,而追逐永远是一种甘于落后的奔跑”。
时间上的现代化使《雪山大地》呈现出又急又快的状态,回顾沁多草原的现代化建设,不仅仅从时间层面体现其速度,也从空间的位移中展现现代文明的深刻影响。
(二)空间现代化
《雪山大地》的空间位移其实是跟随着强巴的现代化建设形成的。从草原的教育建设到西宁的经济现代化,再到生别离山的科学医疗,最后落到沁多城的生态建设,变化的是位置,不变的是善。
起初强巴来到沁多草原,那里的牧民都是住着移动的帐房,作品的第一章便见证了桑杰的一次搬家,转场的熟练早已使桑杰掌握了驻扎的经验—夏天帐房应安置在地势高的地方,冬天安置在低洼地带。但是,来来去去的他们始终都没有离开过这片雪山大地。强巴的出现预示着现代文明的到来。小说从草原位移到西宁,才让为了治病来到西宁,角巴为了照顾姥姥一家来到西宁,强巴也经常往返西宁为他的现代化建设奋力。当作为沁多建设者的苗医生来到生别离山,为麻风病人带来了现代医学后,空间又位移至生别离山,开始建设生别离山的现代化—配置专业的医疗所和引进专业的医生。当现代医疗在沁多有条不紊地进行中时,生态问题又使空间转向到沁多城。为了支持强巴的决策,桑杰率先离开草原搬进新房子,这是草原人在住所上迈出的一大步。之后在雪灾、草原沙化等生态问题的紧逼下,强巴组织越来越多的草原牧人来到城市。随着沁多地产盖起一栋又一栋高楼,草原人也发挥出其强大的适应能力,他们不再局限于转场搬迁,而是逐渐享受平稳的现代化生活。至此,草原牧人完成了从传统的沁多草原到现代的沁多城的空间位移。
总之,沁多草原在父子三代人的建设下,逐渐形成了其现代化模式,无论是时间之快,还是空间的位移,都切实地表现出现代文明已经渗透到沁多的方方面面,如此生动的建设之路也使得沁多成为涉藏地区探索新时代现代化建设的文学范本。
二、物质和精神的现代化
沁多的现代化建设不仅涉及时间与空间的变革,也覆盖到物质和精神层面,从沁多人的衣食住行到思想观念,其巨大转变反映了新时代现代化建设的强大效力。
(一)物质现代化
当现代文明走进传统的沁多草原,最先发生变化的是草原人的物质状态,尤其是衣食住行。
首先,就服装而言,率先接触到现代文明的是才让。当赛毛为救强巴被大水冲走后,强巴为了实现其“才让会说话,将来骑大马,穿金纱”的心愿,便将失语的才让接到西宁治病。住在姥姥家的日子里,才让脱下了厚重的皮袍,换上衬衣衬裤。现代的服装与生活方式使尼玛第一眼也认不出这是草原的孩子。才让的妹妹梅朵也表现出对汉族服装的喜爱。她第一次来到西宁,穿着苗医生买的外衣外裤,脱掉了从小穿到大的藏服,从头到脚换上了汉装,对于梅朵来说,穿上汉服是其划时代的开始,从此她的心里便有了对汉服的热爱与向往。从才让和梅朵以及更多的草原人来到城市换上汉装的改变,可以看出传统对现代文明的适应以及现代化给予沁多牧人的改造。
其次,从两代人的婚礼上,便可看出吃食的现代化发展。作为公社主任的角巴,应该是草原上最富有的一家,但卓玛和桑杰的婚礼上,也只有酥油炸成的面食,夜里煮好的手抓,成块的松潘茶以及白花花的酸奶和曲拉。对于当时的婚礼来说,这已经足够丰盛,但对比央金与洛洛、梅朵与江洋的婚礼,还是有一定差别的。特殊的年代,央金和洛洛的婚礼即使从简操办,也是由辣牛肉、羊肉炒茄子等八盘菜组成的宴席。梅朵与江洋的婚礼更是出现了鱿鱼和海参。小说对婚礼吃食的描写,从传统到现代,反映出人们在物质条件变好之后,开始追求更高标准的饮食,这是现代化建设为牧人们带来了物质上极大丰富的表现,也印证了现代文明在给予传统以红利。
再次,回顾小说的现代化发展之路,居住环境的变化也是十分显著的。小说起始角巴和桑杰都是住在草原的牧人,无论塔娃还是公社主任,都要通过转场来移动自己的帐房,这是草原牧人最初的住所。随着强巴的城市化建设,桑杰住进了他人生中第一个碉房,是一处坐北朝南外带廊檐和右耳房的藏式建筑,这是藏族牧人实现居住现代化的第一步。在之后的十年搬迁计划中,沁多地产建造了一栋又一栋高楼。身处繁茂的沁多城,草原牧民实现了居住上的极大飞跃。不仅仅是生活中的住所,连基础设施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沁多学校也经历从牛皮建造到泥瓦建造的转变。
最后,出行的转变则是最能体现现代文明影响的。沁多草原拥有着最原始的交通工具—马,强巴骑的是日尕,一匹强悍的枣红马;姜毛骑的是一匹灰色的老骒马;桑杰、角巴以及索南等人都是通过骑马往返草原的。出行的第一次变化发生在赛马会上,这时草原上出现了第一辆摩托车,之后又陆续出现了公共汽车、大轿车,最后甚至建造了沁多机场。代表着现代文明的摩托车等交通工具的出现,加快了强巴的现代化建设,同时也印证了现代化强大的塑造力量。
从藏服到汉服,从糌粑到海鲜,从帐房到楼房,从骑马到坐飞机,强巴的现代化建设覆盖到草原人的衣食住行等方方面面,其中的巨大变革不仅展现了草原人对现代文明的接受与适应,也体现了现代文明对草原人的改造和建设。
(二)精神现代化
当愚昧落后的传统思想与现代文明进行碰撞,必定会产生巨大的改变,沁多草原就是在封闭保守的环境中形成了较为落后的观念,随着现代文明的到来,这种观念也发生了相应的变化。
尽管20世纪60年代初的沁多草原已经进入公社化,但部落制度所形成的愚昧落后的思想观念并没有因此消失。桑杰第一次见到强巴,“翻身下马,丢开缰绳,快步走来,还没到跟前,就弯下腰去,两手朝前抬起,半张着嘴吐出了舌头”。这是过去遗留下来的礼节。桑杰的妻子赛毛也如此,她身上还保留着封建传统给予底层妇女的愚昧和胆怯。刚刚从部落制度转向公社化的传统草原,其愚昧落后的思想也曾极力拒绝过强巴的现代追求。他们不懂教育,拒绝让孩子上学;不懂经济,拒绝买卖自己的牛羊;甚至也不懂医疗,一味地将麻风病人烧死或者令其自生自灭。但随着强巴等人的不懈努力,草原牧人逐渐改观,主动带着孩子来到学校,踊跃参加赛马会上的交易会,坦荡地走进起初避而不及的生别离山。沁多草原的现代化建设使草原祛除了其古老愚昧的思想,迎来了精神上的现代化。
但不可否认的是,在精神现代化的发展中,存在的不仅仅是现代文明给予传统草原的思想改造,也是涉藏地区牧人以其独特存在的善陪伴着强巴的建设。角巴原是沁多部落的头人,在公社化之后,他成为第一任公社主任。他是强巴在沁多草原见到的第一个藏族人,正是这个藏族人的出现使得强巴能够顺利开展这项伟大工程。强巴的日尕是角巴送的,沁多学校是角巴的“一间房”改造的,保育院的搬迁是角巴准备的,县医院盖大楼是角巴促成的。即使在经济方面与强巴曾经产生过分歧,角巴也从未真正拒绝过强巴,为了支持强巴,他与桑杰分家,让桑杰把自己的牛羊拿出来帮助强巴,最后善良的角巴在给牧人探路的途中遇雪陷落。在这场浩大的现代化建设中,角巴作为传统文化的代表,接受着现代文明的熏陶,即使有些观念和他与生俱来的民族信仰相悖,但出于对强巴的信任,出于其本性的善,他毫不犹豫地去执行。草原人以其善良勇敢的品性和自然的生存观念深深地影响着强巴,影响着涉藏地区的向上之路。因此,《雪山大地》不仅仅描写了现代化建设,也在讲述人性。
总之,作为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完美结合的长篇巨作,《雪山大地》将现代化视角覆盖至物质以及精神层面,在这场时间跨度较大的建设中,沁多草原以其强大的适应能力实现了物质上的极大丰富和精神上的极大充实。
回顾沁多草原的现代化发展,隐约可以窥见其背后的现实意义。代表着现代文明的强巴与刚刚脱离部落制度的沁多草原,本身便带有着现代与传统的二元对立机制,但在作者的书写中,这种关系并不是完全意义上的对立。因为从沁多人的视角看现代文明,这是一次适应;从强巴的视角看传统文化,这是一次建设。
首先,强巴的现代化建设是偶然兴起的。当才让县长紧急叫停蹲点工作,当副县长职位因牛尸林被免,他才有时间有精力关注到沁多草原的教育、经济以及生态问题,正如强巴所说:“所有的偶然都带着命中注定的意味,缘分在它一出现时就带着无法回避和不可违拗的力量。”因此,强巴与沁多草原看似对立的关系实则是一次次偶然组成的。其次,强巴愿意进行沁多草原的现代化建设,是因为草原人善良美好的品性留住了他,赛毛的舍命相助、角巴的诚实憨厚以及桑杰的老实本分都使他愿意留在草原、扎根草原。最后,强巴成功实现现代化的主要原因是草原人的支持和帮助,他们用本民族独特美好的品质适应着现代文明的到来,也将民族文化和现代文化加以融合。同样不可忽视的是现代化建设的成功也离不开强巴对少数民族文化的尊重。当强巴见到桑杰家里的享堂时,便主动朝其跪拜,体现了强巴对沁多人信仰的尊重和理解。现代化建设本身就是双向的,强巴为沁多草原带来了现代文明,使沁多人实现了物质上的极大丰富,精神上的极大满足;沁多草原也为强巴带来了民族独特的文化信仰,这是属于涉藏地区的精华。因此,当再次探索沁多草原的现代化转型,与其说是一次边区大改造,不如把它看成现代文明与传统文化的融合,是向上与善的有机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