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阳方言语气词“嚜”[mγ]
作者: 王茜四川绵阳方言疑问语句中有语气词[mγ]的用例,形成了是非问句“VP+[mγ]”的句式。根据“VP+[mγ]”在绵阳方言中的应用实例和语言接触的历史,分析出[mγ]的文字实体应为“嚜”,其与语气助词“没”不同,是四川方言中“没得”的合音产物。
一、“VP+[mγ]”是非问句的应用实例
绵阳方言中有“VP+[mγ]”形式的疑问句存在,这种句式通常是向被询问者询问某个行为、动作是否已经发生且完成,或者是某个事物的性质是否已经发生了变化。一般面对这种问句,答句的肯定形式为“VP/V+了/嗯”,否定形式为“没得/还没有”。
(一)VP为单音节光杆动词,不带补语或修饰成分
此类句式在绵阳方言中不能讲,如:
(1)*吃[mγ]?
(2)*懂[mγ]?
《现代汉语通论(第二版)》里提到过:是非问句的“疑问信息是由疑问语调或者疑问语气词承担的”。绵阳方言中的[mγ]作为疑问句的句末语气词,自然要承担疑问信息,但由于[mγ]的声调为轻声,故与VP单音节结构组合后,疑问语调过轻,疑问语气不明显,从而导致句意不明、交流受阻。要改变这种语气状态,需要在[mγ]前加动词补语来言明动作状态或者在[mγ]后加疑问语气词“蛮/嘛”来加强疑问语气,如:
(1)吃了[mγ]? 吃[mγ]蛮/嘛?
(2)懂了[mγ]? 懂[mγ]蛮/嘛?
(二)VP的双音节结构,带补语、宾语或时体态式成分
1.VO+[mγ]
(1)吃饭[mγ]? 答:吃了;没得/还没有
(2)拖地[mγ]? 答:拖了;没得/还没有
2.VC+[mγ]
(1)洗完[mγ]? 答:洗完了;没洗完/还没有
(2)(人都)走光[mγ]? 答:走光了;没走光/还没有
3.V+时体态式成分+[mγ]
(1)听过[mγ]? 答:听过;没听过/没有
(2)煮起[mγ]? 答:煮起了(在);没煮/还没有
(三)VP的多音节结构,带多音节宾语、补语、时体态式成分以及一些复杂成分结构
1.VO+[mγ]
(1)吃年夜饭[mγ]? 答:吃了;没吃/还没有
(2)走人户[mγ]? 答:走了;没走/还没有
2.VC+[mγ]
(1)洗完澡[mγ]? 答:洗完了;没洗完/还没有
(2)选好衣服[mγ]? 答:选好了;没选好/还没有
3.V+时体态式成分+[mγ]
(1)唱过这首歌[mγ]? 答:唱过;没唱过/还没有
(2)面煮起[mγ]? 答:煮了;没煮/还没有
(注:“面煮起[mγ]?”为四川方言口语中倒装句的用法,正常语序为“煮起面[mγ]?”故仍然符合此类VP的多音节结构模式)
4.V+复杂成分+[mγ]
(1)去打麻将了[mγ]? 答:去了;没去/还没有
(2)走亲戚走完了[mγ]? 答:走完了;没走完/还没有
综上推论,绵阳方言口语中的疑问语气词[mγ]一般用于既定陈述句句末来表示某种是非选择。不带[mγ]的陈述句表明确的肯定语气,加上[mγ]则为语句增添了否定语气。可见,语气词[mγ]本身带有是非两种语气,亦即肯定和否定两种成分。根据[mγ]的增减直接影响陈述句与疑问句两种句式的转换这一语言事实,可推知[mγ]的否定成分要高于肯定成分。
[mγ]有一定比例的否定成分,这让它与否定句式相互排斥,所以[mγ]所在句式皆为肯定句,又因为[mγ]本身带有肯否两种成分,“VP+[mγ]”便与一般的正反问句不同,它没有明显的是非选择,即不存在“VP不VP”的句式,不带否定动词。这与绵阳方言语气词中“蛮”的用法又大为不同,如“你不吃饭了蛮?”这与[mγ]的肯定句式用法恰好相反。汪国胜、李曌在《汉语方言“VP-Neg”问句的类型及分布》中把“VP+嚜/吗”称为是非型正反问句,认为这种句式是正反问句向是非问句过渡的产物。
依据上述语言实例,笔者认为“VP+[mγ]”也是一种带有正反问句性质的是非问句,或者说绵阳方言中的“VP+[mγ]”与“VP+嚜”是同一句式。
二、疑问语气词[mγ]的两种文字实体
在绵阳方言中,口语交际时语气词出现的频次很高,这些语气词经常是用单字就表现出说话者的情态变化,或叠加使用展现更加复杂的人物情态。然而,笔者发现在讨论绵阳方言语气词时,大家常忽略一个句末语气词—[mγ],[mγ]存在于绵阳人日常口语对话中,如“你吃饭了[mγ]?”但不知其方言本字。分析其所在句式为是非问句,答者的回应方式为肯定回答用原句肯定句式,否定回答一般用“没得”。根据上文,[mγ]中否定成分主导,结合现代汉语普通话中“你吃饭了没/没有?”的用例,似可推论[mγ]与“没”“没得”用法一致。
作为句末语气词的[mγ]与看似有着相同用法的“没”“没得”有何关联?[mγ]是否为“没”语音弱化后的实际读音,或者说[mγ]其实是源于“没得”[mei35tγ]的合音,实际构字另有所在。为解决这些问题,笔者进行了以下推论。
(一)[mγ]是“没”弱化的结果
语言学中,语音表达在连续的语流中,发音时有的音可能会比本身的音听起来更弱更轻,这就是语音弱化。语言应用中典型的语音弱化一般发生在轻声中,如“走一走”的“一”。而轻声音节一般又存在于多音节的词语中,在连续语流中搭配使用时才会出现语音弱化的现象,一如“哥哥”[kγ55gə2],语音弱化时,轻声音节中的元音向央元音[ə]靠拢。有时,语音弱化也会出现复韵母变单韵母的情况,如“木头”[mu51thou]语音弱化变为[mu51tho]。
综上,存在[mγ]是“没”弱化后进一步语音脱落的可能性,毕竟现代汉语普通话中有类似的句式,但根据已有论据分析,笔者认为这种观点还是有待商榷。首先,普通话中的“没”作为句末语气助词是单独使用的,不符合语音弱化的多音节和轻声条件,其发音仍然为[mei35],同时,它不符合“复元音单化,单元音央化”的弱化原则。故若在普通话与绵阳方言句式一致的前提下,绵阳方言中[mγ]也与语音弱化条件不符,[mγ]与[mei35]自然就不能构成弱化后语音脱落的关系。其次,若非要从句式一致的角度出发,认为[mγ]是“没”[mei35]语音进一步弱化形成脱落的结果,可以看看从普通话韵母[ei]变换到绵阳方言中一般为哪些韵母。一般换过来后,一部分保持原韵母[ei],如“没得”[mei35tə];一部分韵母全变,如“贼(娃子)”[tsuei35](旧读,现也念[tsei35])。总之,没有韵母[ei]语音弱化脱落后从前元音[e]变为后元音[γ]的实例,笔者认为实证还不足以支撑这个结论。此外,[mγ]在绵阳方言使用中,其发音从听感来说是拖音,大概有一个半音节长,语气舒缓慵懒,而元音的弱化是交流时语速过快而不能发完全标准音的结果,这与[mγ]的应用情况实为相反,因此,笔者认为绵阳方言中“VP+[mγ]”的[mγ]来源于“没”音节的弱化这一推论证据不明确,不太可信。
(二)[mγ]的实际构字为“嚜”
《四川通志》载:“蜀自汉唐以来,生齿颇繁,烟火相望。及明末兵燹之后,丁口稀若晨星。”四川地区在清初有过较大规模的移民,以湖广为主,江西、福建等地区也有一部分。在此背景下,语言接触的史实说明四川方言与湖北方言、赣语、湘语有亲缘关系。于是,在与四川方言有密切关系的湖北罗田方言中,笔者发现了与“VP+[mγ]”用法大多数一致的方言句式“VP+嚜”,如:
1.VP为单音节结构
“吃嚜?” 答:吃了;冇吃/冇哦
2.VP为双音节结构
(1)带宾语:“写字嚜?” 答:写了;冇写/冇哦
(2)带补语:“洗完嚜?” 答:洗完了;冇洗完/冇哦
3.VP为多音节结构
(1)带宾语:“看电影嚜?” 答:看了;冇看/冇哦
(2)带补语:“考完试嚜?” 答:考完了;冇考完/冇哦
从罗田方言的句式类型可以看到,除了VP的单音节结构用法不同,句子的问话与回答格式都与绵阳方言“VP+[mγ]”极为一致,[mγ]与“嚜”的相似性便更进一步。并且,罗田方言中“嚜”的前身是“冇”,它是否定词“冇”[mau]变读为[mɔ]而形成的,“冇”在方言中意为“没有”,读音就是二字的合音,故罗田方言中轻读的“嚜”也就相当于普通话的“没有”,从这一点来看,与绵阳方言的“VP+[mγ]”的是非问句形式也十分类似,[mγ]可以用普通话的“没有”代替,完全不影响句意,这一点从答句也可以看出来。
因此,根据语言接触的事实以及两处方言用例,笔者认为绵阳方言句式“VP+[mγ]”中[mγ]的文字实体应是罗田方言中的句末疑问语气词“嚜”,而罗田方言“嚜”从[mɔ]变读为绵阳方言[mγ]中间的语音历变需要我们继续考证。
三、“嚜”是“没得”的合音产物
合音现象在与罗田方言有着地缘关系的湘语、有着亲缘关系的赣方言中普遍存在,而且同样都是否定词的合音。例如,“你看到我个包么?你看到我包没有?”(江西塘南)和“饭熟吗?吃饭了没有?”(湖南湘阴)这两句方言,据学者研究,它们的[ma]是“没+啦”的合音,这些合音现象在亲属关系密切的方言链中一脉相承。因此,抛开“冇”变读的因素,也能从方言接触的角度窥探到罗田方言的“嚜”是合音产生的,只是“冇”的存在进一步精确到了“嚜”是“没+有”的合音。经上述推论,[mγ]实际是罗田方言的“嚜”字,罗田方言中“嚜”用作句末语气词,读音为[mɔ],而绵阳方言中念[mγ]。
由此推断,绵阳方言的“嚜”不是“没+有”的合音。语言接触时,方言本身会进行内化,接受其他方言用法的同时也要适应原方言的用语习惯、发音习惯,所以“嚜”从罗田方言的[mɔ]变读为绵阳方言的[mγ]是一种正常的语变现象。观上述方言示例的合音规律,组成字不同,合音就不同,说明形成[mγ]音的组成字不是“没+有”,而绵阳方言中与“没有”一词含义相当且恰好二字合音与[mγ]能对应上的只有“没+得”,绵阳方言“嚜”是“没+得”合音的产物。故得出结论:绵阳方言句式“VP+[mγ]”中[mγ]的实体构字是罗田方言的“嚜”,[mγ]的读音是“没+得”合音构成的产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