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明清时期女性作家的创作环境
作者: 何美霞 张孝德
历代女性作家之创作实属不易,沈善宝《名媛诗话》有言:“窃思闺秀之学与文士不同,而闺秀之传又较文士不易。盖文士自幼即肄习经史,旁及诗赋,有父兄教诲,师友讨论。闺秀则既无文士师承,又不能专习诗文,故非聪慧绝伦者,万不能诗。生于名门巨族,遇父兄师友知诗者,传扬尚易。倘生于蓬荜,嫁于村俗,则湮没无闻者,不知凡几。”自古以来,“女子无才便是德”“内言不出于阃”等观点很大程度上使得女性不得不遵从封建礼教的束缚,重德轻文,创作后自焚其稿的事情也时有发生。到了明清时期,经济的繁荣、社会的相对稳定促进了社会风气的开放,带来较为宽松的文化环境。一些进步的思想家开始关注女性的生存状况和文学活动,也有男性文人大力支持女性创作,女性自身的独立意识和文化意识开始觉醒,她们积极参与文学创作,与名士交游,与女性作家结社唱和,女性文学一派繁荣景象。
一、开明的社会风气
明清时期,鼓励女性创作的有识之士不断涌现,甚至连统治者也颇为欣赏能文善吟的闺秀。例如,女诗人堃秀颇具才名,又勤于教子,乾隆曾赐诗“彤管芳规在,千秋耀简编”以示褒奖,这实际上不仅褒奖了品行,也肯定了女性参与文学活动的合理性及其表率作用。又如,明末清初的男性文人钱谦益、王世禄、毛奇龄等,对女性创作给予了高度关注;清中叶的沈德潜、袁枚、王文治等,则为女性创作与文学活动提供了切实的指导和帮助。
明清社会对女性包容度以及女性自身自由度的提高,都是社会风气开明的体现。当一些才华卓著的女性作家由于命途坎坷、生活困顿,不得不走进社会,以设馆教书、卖字鬻画等方式维持生计时,她们这些在以往看来抛头露面、有悖封建礼教的行为非但没有受到非议,反而得到了世人普遍的同情、赞扬与帮扶。黄媛介本出身书香门第,家学深厚,但夫家一贫如洗,丈夫又屡次科考落第,她不得不靠卖字画、收弟子为生。一些达官贵族便寄诗求画,如王阮亭尚书“闻其名,寄诗乞画”(段继红《清及民国长三角地区文化家族中之女性文学研究》)。汪宜秋丰才吝遇,家贫无以为继乃至绝食之境,于是“竹溪诸子敛金周之”,当汪宜秋作诗答谢时,刘景叔说“贤人君子得志可以养天下,不得志天下当共养之”,将汪宜秋比作贤人君子,王蕴章亦道:“诗人闺秀,亦天地间所当珍重爱惜之物,其有坎坷,亦宜相共存之。”(段继红《清及民国长三角地区文化家族中之女性文学研究》)另外,这一时期不少才色双绝的青楼名妓活跃于名士之间,甚至成为名士、官宦的妻妾,在身份上得以转变,也能与闺秀名媛交好,进行诗词唱和。可见明清社会对女性较为宽容,对才女也是持充分肯定和褒扬的态度。
二、父母对女教的重视
明清才女的争相涌现,离不开家族对女子教育的重视。在文学世家这样的高层次文化环境中,提高女性知识水平被视为家族文化传承与振兴的关键一环。这些世家大族深知,通过教育赋予女性智慧与才情,不仅能够培养出慧心灵思、姿容婉懿的名媛才女以配名士才子,还能够为家族带来更加广泛的文化影响力和社会声誉。而对于寻常人家来说,虽然对女儿的教育期望可能没有那么高远,但也同样重视女儿的基本文化素养。他们希望女儿粗通文墨,能识大体,以便在未来的生活中能够自立自强,更好地融入社会。这种教育观念体现了普通家庭对于女儿成长的关爱和期待,也反映了当时社会对于女性教育的基本认同和重视,因此这一时期女童受教蔚然成风。
重视女性教育的首先是作为“一家之主”的父亲们,他们思想较为开明,乐于对族中女性进行文化教育,一些望族甚至允许女子进入家塾与男子同学,这一点有不少相关记载可佐证:
(钱孟钿)幼读书,涉览不忘,尚书(其父钱维城,官至刑部侍郎)为授《史记》《通鉴纪事本末》,遂能淹贯故事。
—钱仲联《清诗纪事》
吴丝威略将军英女……性喜吟。黄绢其爱女也,亲课之诗。
—《国朝闺秀正始集》
余年在龆龀,先大人以为当读书明理,遂命与二兄同学家塾,受四子、《孝经》、《毛诗》、《尔雅》诸书。少长,先大人新授古今体诗,谆谆以正始为教,余始稍学吟咏。
—《国朝闺秀正始集》
(钱锳)幼聪颖,父……绝爱怜之,延名师课读,遂工吟咏。
—施淑仪《清代闺阁诗人征略》
虽然女教的内容主要是闺范、妇德,但往往也有经史诗文、琴棋书画,因此涌现了不少多才多艺的才女。女诗人王采薇就不仅精通诗史,还工书画,其夫为著名藏书家、经学家孙星衍。孙星衍在《亡妻王氏事状》中忆起妻子,言语间难掩赞赏:“外舅教女,一如教子,尝自言‘吾女慧或过于男’。故夫人姊妹俱识字能书。既婚数日,夫人属余填词,并约围棋,余皆未学,颇心愧之,后遂为小词而卒不能对弈。夫人尝言唐五代词,率可倚声,被之箫管。春余夜静,辄取李后主‘帘外雨潺潺’词,按笛吹之,令余审听,至‘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闻者唏嘘。”
父教对女性成才的影响固然重要,但是母教的影响也不容忽视。清代著名女词人顾太清在教育女儿时便常有“女子无才便是德,莫因斯语废文章”“女红倘有暇,切勿废书篇”之语,一再跟女儿强调读书学习的重要性。一些女性在母亲的文化教育下,学会作诗填词。例如,沈善宝从小跟着母亲吴浣素学习诗文书画,她母亲在诗词创作上很有见地,让她学诗从《文选》入手,才不失于粗鄙。
三、交游结社之风盛行
明清以前,由于封建礼教的桎梏和阶级地位的差异,才女与名士、闺秀才女与名妓才女之间,交往人群和活动范围迥异,极少有文学交流。到了明清之际,结社唱和成为一种风雅的社会风气,在此风气的浸染下,文人们交游结社,冲破礼教大防,打破民族、社会身份局限,积极参与文学互动。他们的文学交往形式包括拜师请教、互写序跋、诗词酬唱等。
谢国桢在《明清之际党社运动考》中有言:“结社这一件事在明末已成风气,文有文社,诗有诗社,普遍了江、浙、福建、广东、江西、山东、河北各省,风行了百数十年。大江南北,结社的风气,犹如春潮怒上,应运勃兴。那时候,不但读书人们要立社,就是女士们也要结起诗酒文社,提倡风雅,从事吟咏。”明清文人雅士爱好集结,才女们也纷纷走出家门,结社聚会,互相唱和,因此明清女性结社是一个显著现象。女诗人顾之琼发起成立“蕉园诗社”,最初林以宁、柴静仪、钱凤纶、顾姒、朱柔则为“蕉园五子”,后期林以宁、柴静仪、钱凤纶、顾姒四人加上毛媞、冯娴、张昊则为“蕉园七子”;张允滋以其号“清溪”为名,集结众才女成立“清溪吟社”,成员包括张芬、江珠、沈纕、席惠文、朱宗淑、李媺、陆瑛、尤澹仙、沈持玉,合称“吴中十子”;沈善宝为首的“秋红吟社”则集结了来自不同地域的在京官眷才女,包括顾春、许云林、项紃、钱继芬等。此外,还有一些家族性的社团,如张纨英的四个女儿、张仲远的女儿和妾,一共六人形成的家庭诗社,以张纨英的长女王采苹为首,勤习诗课,传为美谈。
明清闺秀和名妓之间,也跨越了阶层和身份的鸿沟,有了直接的互动往来,交流唱和。名妓王微与名门才女项兰贞关系匪浅,二人时常唱和,如王微有《湖上次韵答黄孟畹夫人》,在项兰贞离世后,王微还作了一首《哭黄夫人孟畹》。柳如是身边也有许多才华横溢的女性朋友,如黄媛介、林雪、徐佛等。根据现存记载,柳如是和黄媛介何时相识尚未可知,但是二人交情匪浅。邓汉仪《天下名家诗观》卷十七中曾言黄媛介“时时往来虞山,与柳夫人为文字交”。钱谦益在《赠黄皆令序》里有言:“绛云楼新成,吾家河东君邀皆令至止。砚匣笔床,清琴柔翰,挹西山之翠微,望东山之画障。”可知黄媛介曾受柳如是之邀,至绛云楼小住。故宫博物院今藏黄媛介在顺治八年(1651)作《为河东夫人作浅绛山水卷》,也是二人交往的见证。
四、思想开明文人对女性创作的支持
明清女性文学的发展离不开一些思想开明文人的倾情助推,正如梁乙真《清代妇女文学史》中所言:“有清二百数十年中之妇女文学其所以超越前代者,端赖提倡之有人耳……诸人之推波助澜,于是闺襜英奇,玉台艺乘,遂极一代之盛矣。”他们或为女性诗文集作序题词,或收录、编写女性诗文总集,或广收弟子亲自授业。当时著名文人如袁枚、陈文述、王渔洋、阮元、沈德潜、毕沅等,门下都有不少才女聚集,称为女弟子。杭世骏有女弟子方芷斋,任兆麟与“吴中十子”亦在师友间,陈文述门下有碧城女弟子群,等等。其中影响最大的当数袁枚的随园女弟子群,据王英志先生详考,加上袁氏家族才女,随园女弟子约有五十多人,其中著名的有席佩兰、钱孟钿、骆绮兰、汪玉轸、屈宛仙、归懋仪、严蕊珠、孙云凤、金逸、王倩等。
随着女性文学创作活动的丰富,女性诗集、文集、作品总集的编辑与整理工作也迎来了一个高峰。这一现象不仅体现了社会对女性才华的认可与尊重,也展现了文学领域性别界限的逐渐模糊与交融。明清众多男性文人热衷于收集、编选女性作家的作品,诸如王士禄所编的《然脂集》两百三十卷、徐树敏与钱岳所选的《众香词》六卷、汪启淑所辑的《撷芳集》八十卷、许夔臣所编《国朝闺秀香咳集》十卷、周铭编选的《林下词选》十四卷、周寿昌辑订的《历代宫闺文选》二十六卷等。在这些男性文人的积极提倡和大力推动下,一部分女性也相继参加到女性文学作品集的编选工作中来。其中较为知名的有柳如是编选的《古今名媛诗词选》、恽珠编撰的《国朝闺秀正始集》二十卷(另有《附录》一卷和《补遗》一卷)、王端淑编写的《名媛诗纬初编》四十卷和《名媛文选》、归淑芬等辑录的《古今名媛百花诗余》四卷和《名闺诗选》等。她们以独特的文学视角和审美标准,编选出了一批反映女性生活、情感与思想的作品集。这些女性作品集的出现,不仅丰富了女性文学的创作形式和内容,也进一步提升了女性文学在整个文学领域中的地位和影响力。
此外,女性意识的大面积苏醒和立言求名的自觉追求,使得女性自身也更加重视文学创作和传播。明清女性作家在受教过程中培养出深厚丰富的文化艺术素养,产生了强烈的自省意识,她们不再囿于闺阁庭院的狭窄生活,而是积极施展自己的才干,渴望担当更重要、更多样化的社会角色。她们的创作也不再仅限于诗词文赋,还有散曲、戏剧、弹词及小说,尤其是明清女性文学批评也显著发展。王端淑的《名媛诗纬初编》既是女性作品总集,也是一部评论集。这部书中不仅记叙了女性作家的生平、采录了女性作家的作品,还通过撰写评论彰显了自身深厚的文学功底和敏锐的审美眼光。此外,席佩兰、汪端、沈善宝等女性作家都曾作文学评论。多种文学体裁的成功尝试,不仅显示了明清时期女性多方面的才华,也标志着明清女性文学已进入了成熟阶段。
同时,明清女性作家打破了“内言不出”的封建传统,开始有意识地收集和整理自己的作品并积极出版,希望自己的作品流传于世,这是中国女性文学史上极为浓重的一笔,它标志着女性自主意识的觉醒。“吴中十子”张滋兰结集刊行《吴中女士诗钞》,使得“吴中十子”的诗词在文艺之林广为传诵。赵棻在其诗集《滤月轩集》自序中道:“文章吟咏诚非女子事,予之诗不能工,亦不求工也。也有自知其短而反暴之以求名者乎?盖疾夫世之讳匿而托于若夫若子以传者,故不避好名之谤,刊之于木。”她要争取独立的文学地位,不愿将自己的作品附属于夫与子,这正是明清女性作家主体意识逐渐强化的表现。因此,在各方因素的共同作用下,明清女性作家的创作较以往而言更加繁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