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边的日子
作者: 解玉军到内陆城市出差,我总是喜欢去看他们的水,无论是泉、河、湖还是水库,看来看去,有的秀美,有的深邃,却总是觉得太小了,波浪也没有力量。在海边长大的人,真的是“曾经沧海难为水”。海边生活几十年,因为热爱,所以行走山海,四处观察,无论植物动物,还是云天风浪,都是我的兴趣所在。

童年的海滩
小时候,姥姥家在威海一个临海的渔村,舅舅就是渔民,家里的一切活动都围绕着渔业进行。舅舅每天下海,时间由潮汐来决定,有时候半夜出发,有时候半夜归来。家里的平房顶上,有时候晾对虾,有时候晾海虹肉,有时候晒鱼干。家中养的鸭子,吃的是小鱼小虾,最常吃的是一种名为“鸭子食”的贝类。它壳薄肉小,鸭子特别爱吃,下了蛋,蛋黄特别黄。现在想来,应该是海瓜子一类的薄壳蛤。
泥质滩涂上,弹涂鱼到处都是,它能爬能蹦,高挑着两只大眼睛,有脚有尾。晴天,螃蟹们在滩涂上晒太阳,壳上的泥晒干了,颜色发白。如果有人走过,它们就“唰唰唰”伏低身子向洞里躲避,像多米诺骨牌一样由白变黑,随着人的影子翻动。泥里的螃蟹多是相手蟹科、弓蟹科和方蟹科,沙里的螃蟹有沙蟹科、虎头蟹科和黎明蟹科,水里的螃蟹有梭子蟹科。最丑的是关公蟹科的,又没肉,做蟹酱都不够格。当然还有寄居蟹科,大的小的,背着房子在海滩上忙忙碌碌。周作人曾经写过日本海边民居周围的螃蟹,而我们这里的渔村,只要阴湿一点的地方,总有蟹洞,厕所里也有。这些习以为常的东西,日日相伴,并不觉得有什么特别,现在想来,都是新鲜而奇特的。

去往海边的路旁长满盐地碱蓬,它的肉质叶越往下越红。本地人叫它“碱菜”,掐它的嫩叶来包包子。这东西天生是咸的,焯过后要泡水多换几次,不咸了再包。我最喜欢的是补血草,它有两个品种,二色补血草和烟台补血草,二色补血草的花是黄色的,与紫色的萼片搭配娇艳醒目。烟台补血草则是花、萼一色,没那么好看。但是,开满一片盐碱滩的补血草啊,那是“最海边”的花,也是“最夏天”的花,特别美丽。单叶蔓荆灰绿的圆叶子开着粉紫色的花,夏天海边的月夜,怎么能没有它呢?怎么能没有与大片大片的肾叶打碗花同样粉紫色的喇叭花呢?怎么能没有长着扎脚的种穗的薹草呢?怎么能没有开着小白花、散发着烟油子气味的砂引草呢?
最热的天去海边,地面的空气被太阳晒得弯弯曲曲,远处只有沙丘,还没有见到海,却已经听到海浪的轰鸣。沙丘上半干燥的草叶被海风吹动,发出沙沙的声音。还有流入海里的河,淡水和海水交汇的地方有许多两合水的东西,比如斧蛤与等边浅蛤,比如某种相手蟹与河蟹,比如河蚌与滨螺,还有些鱼,它们同样喜欢从海里游到这里觅食。
我只是在这渔村生活,所有的一切都理所应当,只知其俗名不知其书名,只知其用途不知其由来。后来离开姥姥的村庄,进城跟随爸妈读书,这渔村就变成放假游玩的好地方,书本与现实是脱离的,那是虚幻这是真实,其实我对两者都一无所知。


成长后的再发现
再后来出门念大学,回乡参加工作,长久生活在海边了,姥姥的村庄却早已被用于房地产开发,不复小时模样。我也在事业与家庭间奔波,与自然隔离了。
但是想知道它们到底是什么的疑问一直还在。偶尔看到别人或书里提到海边的自然环境和动植物就很感兴趣。慢慢地,拍了植物的照片去网上问,十几年前网络识图软件并不多,只能靠书上的图和网上的人。我去爬山,拿一本《中国常见植物野外识别手册(山东册)》,遇上植物查一查,对上号了,认识了,就在目录上打个勾,有疑问的就记下回来查。用了几年时间,认识了不少植物,有些书上没有的,可以参考相似物种,再沿着线索查下去,也能认识。在网上加入了自然小组,他们有人来威海我也跟着去,一方面是学新知识,一方面是纠正自己不到位的认识,一方面是巩固已掌握的知识。这些都是很有用的方法,长年坚持下来,本地植物就能认个七七八八。我还结识了本地大学的一个植物分类老师,遇到植物就随拍随问,他态度和蔼,有问必答,什么也难不倒他,实在是我的幸运。
小时候的认识,因为不科学,很多是错误的。或者自以为认识,其实根本不认识。这就需要长期观察再结合书本知识来学习。比如海边常见的扁玉螺,我一直不认识它的卵带,直到有次去图书馆查书才知道,从小就见过的沙滩上的围领状沙片就是它用黏液把自己的卵与细沙粘到一起形成的。从小就见惯的贝壳上面的洞,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后来查书查网才知道,原来是扁玉螺在吃蛤蜊的时候,用酸腐蚀出来的——关于扁玉螺的知识,此时才完整起来,从小到大用了几十年。
还有沙蟹团沙球的事。一直以为它是团着玩儿的,要不就是用来占地,宣示主权。也觉得它用那么长时间搞这个东西,有没有时间进食是个问题,但后来仔细观察,发现这些沙子都是打嘴里过一遍再团成球,再去搜索有关书籍,才知道这就是它进食的方法,团成的沙球就叫“拟粪”,算是吃过以后排出来的。
这个探索的过程很漫长,慢慢积累,我知道一点就记下来,最后成了一本书,就是《半岛:食与自然》。我们所食,无不来自自然,不过多一道加工而已。书中跟自然结合最紧密的“食”,是石花菜凉粉。去海边采石花菜,首先得把它跟相似的藻类分开,这样就记住了它的特征。回家后加工的过程中,参照卤水点豆腐的原理,加入醋使其胶质从藻中溶出,然后放凉凝固。这个过程很有意思,又学到了,又吃到了,写出来还馋到了别人。
看图片很仙很美丽的海葵,在这里一点也不稀罕,不久前我还在一个潮水池里见到,用手去触碰,它的触手就马上聚拢起来攻击,只是对于人来说,攻击力太弱,只指尖感觉粘一点而已。饭店里,干锅海葵是常见的菜,好吃。海里浪大的时候,潮水冲上来的海藻里时常裹挟着海参。萱藻,本地人叫“骆驼毛”的,就长在海边礁石上,春天的时候去薅两把,回家包一顿包子足够,特别鲜。
不要设限的自然观察
行走于这片山海,常常是我独自一人。跟我同行的人不多,又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走一路啥也看不见的,一种是走一路啥也看不够的。第一种人做不了自然观察,他没有好奇心,当然也就没有观察眼,第二种人黏黏糊糊,慢得让人恼火,在他眼里,到处都是新奇,都是疑问,都是有趣而不可错过的异世界——这种人才是自然观察者的本相,没有好奇就没有一切。看到一种植物,查到它的名字,再次见到并不一定认识。那就再查再认,重复次数多了,就记住了,这跟学习之后的复习一样。
自然观察是没有界限的,不要自我设限。比如我最喜欢那本《游隼》,把它奉为自然文学最美的收获之一,但从未把隼这种鸟儿跟我的生活联系起来。结果这几天,观察自然的朋友来我家,发现就在我家对面楼顶,有四只红隼,它们极其活跃,有一只从我窗外的墙上攫取了一只蝉(蝉为什么不在树上而是要停在高楼干燥且没有食物的外墙上?这又是一个问题),停在对面楼顶,一只爪子按着,慢条斯理进食。红隼并不群居,那么这就是父母带着子女了?亚成鸟与成鸟有什么区别?有些“自我设限”的我,从未认真观察并确认。


不设限的另一层含义,就是不要拘泥于植物和动物,打开眼界,到处都是新世界的大门。我的自然观察,由植物起始,着重于潮间带植物和动物,对昆虫和鸟类也有所涉猎。我没有成为专家的野心,只是总想多知道一点。曾经养过一只蜻蜓的幼虫,名为水虿的,养了大半年,什么都不喂它也能活,要不是有次出差缸里水干了它一定死不了。小时候把一只蛱蝶养在抽屉里观察它过冬,也很成功。海水里的动物不能养,除非是生态缸“海缸”,得装备好、技术好、有耐心。我认识的一位老哥“海缸”搞得很成功,结果有天停电,全军覆没——人定胜天是不存在的,即使在自然界极平常的存在,要复刻它也极端困难。
自然观察让人得到什么?古人劝我们“多识草木虫鱼之名”,知道名字以后,世界变得多少有些不同。比方我知道了“苘麻”,才知道小时候村子池塘里沤的,就是苘麻。得把其他有机质沤烂了,才捞出来剥皮,这样就只有坚韧的麻纤维了。这种纤维粗糙,村里用的麻袋都是自己种、自己织出来的。为什么把一个细高的人叫做“苘杆子”?是因为苘麻的杆又直又长。再吃一下苘麻的嫩种子,小时候的味道也回来了。所以,往知识的深里探,就是往自己生活的深处追溯,所有记得的,此刻都了然,不失为一种后知后觉的顿悟。
前些时我去走山,玉米刚萌出一拃来高的时候,为防鸟害,人们会在其上架一层网。这层网,网住了一只灰头绿啄木鸟。它幸运地遇到了我,得救了。如果无人帮助,再过几个小时它就会力竭而死。去年见过养殖扇贝的船拖上来的扇贝架子上一段残网,里面有带鱼、对虾和海鲈鱼,有活的,有死的,也有已腐烂的。这是“移动的坟墓”,它漂到哪里,死亡就降临哪里。追逐腐食的鱼虾,最终也会陷入死境。
这些,都是自然观察过程中遇到的让人心情沉重的事情。有热爱才会有惋惜,这份热爱会转化为行动,去改善环境生态。比如海边废弃的扇贝笼网,呼吁把它收集起来集中处理,避免次生灾害,这个就可以做到。比如见到有人倒卖野生植物,就建议有关部门制止,这也可以做到。农村集市上卖野鸭野雁的老头儿,当场就跟他讲这不可以。上山的时候顺手解掉捕捉野兔的铁丝扣,顺手解开祈福的红绸带,解放被缢住的黑松树。大的、宏观的做不到,无妨从身边小事做起。
在我自然观察的过程中,书对我的助力最大。蕾切尔·卡森的《海滨的生灵》《海洋的边缘》和《环绕我们的海洋》、艾温·威·蒂尔的《春满北国》《夏游记趣》《秋野拾零》和《冬日漫游》、贝恩德·海因里希的《冬日的世界》和《夏日的世界》、J·A·贝克的《游隼》、乔纳森·斯拉特的《远冬冰原上的猫头鹰》、娜恩·谢泼德的《活山》等书,还有商务印书馆出版的《怎样观察一棵树》《怎样观察一朵花》和《怎样观察一粒种子》系列、高等教育出版社的《中国常见植物野外识别手册》各省分册,各种海滨动物图谱、鸟类图谱、蘑菇大全、昆虫图谱,以及国内外作者的自然观察笔记,都给我很大助力,是我形成自然理念、知晓观察技术、真正认识自然的良师,也是我欣赏自然文学之美的益友。从文字到图像,这几年我特别喜欢自然摄影照片集,尤其是国际摄影大赛的图册,还有日本野外摄影师星野道夫的系列摄影集。
自然观察是没有边界、没有止境的学习,是知识与美并行的过程,万物有灵且美,值得终生欣赏。
童年的弹涂鱼早就消失了,连带那片盛产螃蟹的泥滩,密集幽深如同枪眼一样的螃蟹洞消失了,还有岸边“鸭子食”细小如筛子眼一样的洞穴,那片不小心就会陷下去的泥滩,黏稠的黑泥都不见了。人类的活动影响到自然的方方面面。人占领了,它就退走。从另一方面讲,人废弃了,自然就重新占领。观察自然久了,并不容易绝望。在我们存在期间,善待自然就是善待人类自己,毁灭自然就是自我毁灭。形成自己的自然观,就有了定力,去做就是,不再动摇。
人类没那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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