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观鸟教会我的事

作者: 查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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鄱阳湖的日落,苍鹭站在泛金的波光里。

那是2022年3月,上海要求居民足不出户的第二周。春天是鸟类求偶和繁衍的季节,途经上海的迁徙鸟类也日渐增多,本是观鸟的最佳时节。可惜这场观鸟者翘首以盼的盛事被猝然打断,彼时我被困在家里,度过最初焦躁无力的几天之后,才终于想起还可以拿起望远镜,看向窗外。

窗外是一片原本机器轰鸣的建筑工地,封控后工人撤出,只留下沉默的推土机和高耸的打桩机,几周前喧嚣的园区如今杂草丛生。两个跃动的身影——棕背伯劳就在这时进入了镜头。

我与鸟之间的一条“细线”

你可能是第一次听到棕背伯劳这个名字,但是对于大部分观鸟者而言,它们是如此常见,以至于被归入了“菜鸟”的行列。名字是相当重要的东西。不少人最初只是好奇于脑海中无意间冒出的那个问题:那只鸟叫什么名字?却最终把观鸟当成了自己毕生的爱好。

我第一次问出这个问题,是在公园里看见几只蓝黑色和白色相间的鸟儿,胖乎乎地挤成一团。回到家中用图像识别软件才辨认出来是喜鹊。后来我意识到,那对我是里程碑般的时刻:当鸟类之名与形象被连接起来,曾经那个将任何鸟儿都称为“鸟类”的世界不复存在;穿过新世界的单向门,呈现在眼前的每只鸟都拥有自己的中文名和学名,有具体的目科属种,有独特的气质和性格,每一只都与其他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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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鹭

为了避开窗外防盗栏杆的遮挡,有时候我会带上望远镜,在楼道里观察棕背伯劳。熟识的邻居路过,问我在看什么,我说在看鸟。“怎么看起鸟来了?”他好奇问道。很多朋友听说我在观鸟,也会带着“瞧瞧你这个老年人”的戏谑口吻问我:“鸟有什么好看的?!”

在鸟儿和我之间大概始终有条看不见的细线相连。早在真正开始观鸟之前,我就总喜欢望向天空,遇到美丽的鸟儿,也总忍不住停下脚步多看它们一眼,再记录下影像。多年前看《鸟、艺术、人生》,讲一位作家在父亲罹患重病后通过观鸟追寻心灵慰藉的经历。因为这本书,我才知道原来“看鸟”也可以是个严肃的爱好。

那条冥冥之中的细线真正将我拉近观鸟,是因为我开始构思一篇小说。小说里有个角色是猫头鹰,不知为何,我迫切地想要确定它是什么种类的猫头鹰,才能将故事继续下去。于是我买来一大堆鸟类图鉴,边看边想象哪种猫头鹰的外形、气质和名字更符合角色。我发现,每种鸟儿都有自己多元而复杂的天性,也才注意到鸟类这一庞大群体下不同个体的动人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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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线上列队的丝光椋鸟。

后来辞了职,我想,为什么不去大自然里观察实实在在的鸟儿呢?于是我来到崇明东滩,开始自己的第一次观鸟经历。站在空旷的天地之间,看风吹过摇曳的芦苇,小天鹅无声掠过暖色的天空和浮光跃金的水面,我无可救药地爱上了观鸟。我愿意独处,喜欢大自然,那根线终于引领我找到了观鸟这个属于我的爱好。

回来后通过鸟类手册和“懂鸟”小程序,第一次知道了自己相机里那些鸟儿的名字,鸟类这个笼统的概念散落成了小鸊鷉、白鹭、赤膀鸭、珠颈斑鸠这样具体、细微而美好的个体。

7000公里的环南观鸟之旅

相比于“怎么就开始看鸟了”这种问题,开始观鸟之后,其实我更好奇的是“怎么会有人不看鸟呢”,它们简直无处不在啊。只要愿意,任何地方都随时可以成为观察鸟类的场所。

全世界现存约1万种鸟类,而在中国广袤的大地上,在不同的地区和生境里,有记录的鸟类就超过1500种。涉足观鸟仅仅一个月,我已经跑遍了沪上热门的观鸟点。临近2022年春节时,疫情又在各地涌现,留守在上海过年是更为稳妥的选择。但我心里始终渴盼着回福建老家探访鸟可能出现的地方。于是某个飘着大雪的凌晨,一场长达7000公里的观鸟之旅就这样开始了。

老家门前有一条河,一片田野,短短几天,我在附近记录了31种鸟类,这是我此前生活在这的20多年里从未想象到的。刚过完春节,我就离开家,从福建往南,开过广东,从雷州半岛跨越琼州海峡进入海南,环岛一圈之后,再北上去到广西、湖南、江西、安徽。冬末春初的南方始终阴雨连绵,还有过漫天暴雪,不算是观鸟的最好时间,但我依然观察到了许多让人心生欢喜的鸟儿。

我常常觉得,鸟儿和我之间的那根细线,能将记忆和现实装帧在一起,鸟喙就是那个图钉。只要在某个地方看见过鸟,我就拥有了一枚书签,或者是游戏的存档点。它们以有形的方式凝结住记忆,让我可以轻而易举地回到当时的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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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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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翅长脚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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俯冲的斑鱼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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胖乎乎的喜鹊。

我记得粤北浓雾弥漫的森林。那天在迷雾里行驶了很久,停在某个交叉路口查询路线时,突然看见一道黑影如幽灵穿出迷雾,赶紧手忙脚乱举起相机。从取景器看去,那只猛禽巨大的翅膀从容而有力地扇动着,翼下的雾气仿佛卷起涡流。看到瞳孔反射的微光,我心中一惊,以为它要向我俯冲而来。它是只黑鸢。

在海南的新盈湿地,因为误入未建成的田间小路,汽车被困在泥地里进退维谷,随时有跌落水塘的危险。等待救援的间隙,我绕着水塘散步,发现了蒙古沙鸻和青脚鹬。许久,救援师傅到达现场。他看了路况,一直在用海南话说“胆大包天,你真的是胆大包天”。我们俩站在水塘边默默抽烟,一群环颈鸻飞过久违的蓝天,钻进红树林中。

在洞庭湖畔,一个女生架起长筒望远镜望向远方湖面。我走过去搭讪,她说她在观察鸭子,研究湿地环境变迁对于物种的影响。“100……200……300……”她低头看着望远镜喃喃自语,停下来的时候说,“数好了,30000只。”透过她的镜头,我第一次看到了小白额雁和豆雁。

二月的鄱阳湖,游人寥寥,鸟儿也意兴阑珊。每年有3000余只白鹤从俄罗斯北极地区飞跃5000公里到达鄱阳湖越冬,占全球白鹤种群数量的98%。可我却只遇见了3只白鹤,它们看起来像是没赶上末班车的乘客。好在站台上还有“街头艺人”在演奏:白胸翡翠停在电线上,斑鱼狗振翅悬停空中,都随时准备向水里的鱼发起冲刺。

观鸟和科学是这个世界上探索自我的两种方式,是通过感知我们周围自然界的多样性和复杂性找到自我表达方式和意义的平行路径。——《美的进化》,理查德·普鲁姆

在景德镇的山间行驶,一只像雉鸡的鸟站在前方路旁,但再往前开,身影已经消失在草丛中。这是观鸟常有的事。但不知为什么,我觉得这次有点不同,于是把车停在路边,再慢慢往回走。森林里有枝叶响动,我看向声音的来处,修长的白色羽毛透过树荫展现在眼前。原来那不是雉鸡,而是在南方三个星期都未曾得见的白鹇。观鸟的时候,我通常并不刻意寻找,只是四处漫步或是原地等待,错过和遗憾都是常态,但有时候,它们也会像这样没有预兆地再次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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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红尾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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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梢上的棕背伯劳。

鸟有什么好看的?

环南中国的那段时间,开始我看到的每只鸟于我几乎都是新的。我的鸟类记录列表不断增长,从10种增加到100种,然后翻倍。我就带着这个数字,一直走,一直看。

到了旅行的后程,我突然有点厌倦这样追求数量的旅行,甚至有点迷茫。观鸟到底是为了什么呢?对于观鸟种数的执念会逐渐消磨趣味,而只通过相机的镜头拍摄鸟类,却放弃在现实中和鸟类连接,忘记去观察和聆听它们的飞行姿态和鸣唱时的曲调,忘记停下来欣赏羽毛在阳光下微妙变幻的颜色,才是“买椟还珠”。我决定结束旅行,调转车头回到了上海。没过多久,我就在上海家的窗外迎来了那对棕背伯劳。当放弃用数字来“占有”这些鸟类,我反而拥有了更多。

这两只伯劳是对夫妇,它们没有像以往那样选择隐蔽的树杈间筑巢,而是独辟蹊径,从周围衔来树枝和毛絮,把巢筑在了打桩机这个冷冰冰的钢铁巨兽顶端。看起来,人类只要向后撤回一步,自然就能获得更大的空间。那3个月,我每天都在跟踪它们的境况,像在追一出连续剧。

最初几天,雌鸟在窝里产卵或是孵蛋。而雄鸟则在高处瞭望,守护自家领地,偶尔离开觅食。某天早晨,棕背伯劳的窝里有了新动静:幼鸟破壳而出了。4只浑身光秃秃的小鸟,眼睛都睁不开,开始讨要食物。在父母的精心照料下,小伯劳们飞速长大,1周后,已经可以看出它们也长出了跟爸妈一样的“眼罩”。本以为接下来就是其乐融融的大团圆剧情,几天后我却发现窝里的4只幼鸟只剩下了3只。也许是不小心掉出了巢,也许是那个一直抢不到食物的小家伙没能撑过去。但没办法,这就是生命和自然的一部分。

随着羽翼渐丰,幼鸟们开始陆续离巢。它们晃晃悠悠地跳出巢,靠爪子抓住固定打桩机的钢缆一点点往下挪,稍有不慎就可能“掉下深渊”,但最终还是安全着陆了。它们将在这片工地继续生活一两个月,直到学会飞翔和捕食。学飞是幼鸟们成长路上的重要一步,它们会逐渐远离父母的视线,面对的处境也将更加凶险,食物、天敌,甚至是突如其来的一阵风,都可能威胁它们的生命。但学会飞行之后,它们也将拥有更加自由和宽广的世界。

2022年6月,上海复工复产。工地久违地传来了挖掘机的声音,很快将会恢复往日的喧闹。我原以为棕背伯劳一家会因此被迫离开,流离失所。幸运的是幼鸟们都已经学会了飞行,它们在工地旁的树上找到了新的栖身之地。鸟类的适应能力,远比我们想象得要强。

从前我觉得棕背伯劳有点平凡,因为它很常见。但是当疫情将我们以未曾预想到的方式联系在一起,我得以在更漫长的时间里观察棕背伯劳,才发现它们是如此的丰富和复杂,充满着厚重而坚实的生命力。到现在,我依然会想起棕背伯劳一家,想起我们共同拥有的3个月记忆。从某种角度讲,它们拯救了那段时间的我,为被禁足的生活照进了一道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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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东乳源南水湖国家湿地公园。

回到最初的问题,鸟有什么好看的?于我而言,观鸟已经不仅仅是个爱好,它不但与那些可爱的鸟儿有关,还容纳了我的过去和现在,更指引了我对自身的探索和观照。又或者,有个更简单的回答:去亲身体验一次观鸟就知道了。就像西蒙·巴恩斯在《窗外飞过一只鸟》里所说,“现在望向窗外,找到一只鸟,欣赏它。祝贺你,你已经是一位观鸟者了。”也许你会和我一样,看见戴着侠盗般黑色眼罩的棕背伯劳在树梢鸣唱,然后义无反顾地爱上鸟,也爱上观鸟。

(责编:刘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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