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去鹤从
作者: 杜梨在北京观鸟拍鸟,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开车奔赴各个观鸟点,扛着机器一直走,不能怕吃苦。北京作为东亚地区候鸟通道交汇较为密集的城市,还有类似北京雨燕这样近乎英雄的明星物种,几乎一年四季都可大饱眼福。只要双腿勤快,“鸟运”自然就有。
我的观鸟初体验
2019年12月1日,我报团去延庆的康西马场观鸟,李思琪是我们的“鸟导”。那年我刚过27岁,人生第一次观鸟,穿土黄色的棉袄,戴着厚帽子,没有长焦镜头,也没有望远镜。那时在鸟类中我最熟的是鸦科,最熟的鸟种是灰喜鹊,做过一些小动物救助。在那辆小巴车上,有两个手持长焦的少年,让我很羡慕。这个时代的孩子能拥有的博物学视野和物质支持是我们初代90后无法匹敌的。在那个冰冻的延庆,我头冻得欲裂,如今感觉不过二字:傻看。
北京刚下过大雪,未经人踏足的郊区,积雪能埋没脚踝,一脚踏进新雪,别提多舒适。在雪后纯净的天气中观鸟,配上一望无际的厚雪,是极其幸福的。而康西马场最为出名的是冬天来此过冬的灰鹤和大鸨,运气好的话,还能遇见白头鹤和白枕鹤,甚至是丹顶鹤和蓑羽鹤。
跟团的好处就是有单筒望远镜可以用,在遥远处,一片枯黄芦苇丛边,站着一排休憩的鹤群,由不同灰鹤的小家族构成。经过李老师辨认,其中还有少见的白枕鹤,正在混群休息。在有风和扰流的镜头语言中,灰鹤们也在一种冬日的雪景与云雾缭绕中颤动着,甚至能隐隐听到它们彼此讴哑的呼唤。偶尔有鹤群飞过头顶,人们欢呼着用长焦镜头抓拍,我的热闹就是凑到取景框去,看人家放大的鹤,当时已经很满足,就像冬天时鸟卧在胳膊上,用它40度的体温,熨烫你的皮肤那样感动。

在回去的途中,李老师还惊喜地拍到了在荒野中一闪而过的豹猫,在旁边还有一辆为了拍豹猫而等待救援的私家车。一兽顶十鸟,但那时我离这种欢乐非常远,我刚从媒体离职,稿费要等很久,又没有工作,能看看就不错了。
提到鹤,总能想到卫懿公好鹤。可能他是最早的一位爱鸟君主,最能体会到鹤的灵动与优雅。他给予了鹤无上的荣耀,不仅封鹤为大将军,有食禄。还让鹤坐轩车,导致在狄人来犯的时候,举国的将士们都很生气,“打仗有鹤呢,鹤才享有俸禄和官职,我们去打什么仗呢?!”最后卫懿公还是战败,被狄人分而食之,等到他出使陈国的大臣弘演赶到,发现地上只剩下了一副肝脏,他哭着剖开自己的身体,将懿公的肝放到自己身体中,以自己的身体为棺,随后死去。先不说后代的梅妻鹤子,仅先秦这一段,就为鹤群布下了忧郁的迷雾。

疫情中整装待发
后来,我成了猫盟(以保护中国本土野生猫科动物为使命的民间公益机构)的月捐人,也很快有了稳定的工作。猫盟月捐人的生态发展得很好,可以和自然爱好者们进行各种交流。耳濡目染中,我分期购买了施华洛世奇EL10x32WB的望远镜。
那时工作昼夜混乱,工作因疫情要求严格,城市里到处抓轨迹,我除了上班就是回家。平时最多不过拿着望远镜沿着颐和园和圆明园走,看到的仅有鸳鸯、绿头鸭、小䴙䴘、黑水鸡、大斑啄木鸟和凤头䴙䴘而已,连颐和园西门繁殖的翠鸟都没时间去看。身怀利刃却无处应用,真是沮丧非常。有去野外徒步的时候,但徒步时间较长,带望远镜好沉。我曾在海拔1000多米的西山中,看到了满山的红胁蓝尾鸲。那辉蓝色的精灵伴着我们一路前行,总飞到我们前面,保持一定距离,侧脸观察我们。我想到了列宁和蜜蜂。不去寂静无人的深山中,永远也感受不到那些小蓝亮片在四周飞舞的感动。王维诗中无限的意象如雪花般涌来,却说不出一个字,只觉得心破裂了小口,汩汩地流出来。
一只被我唤为“黑麦”的北京雨燕是冲破我封闭生活的一小束光芒。每年4月,普通雨燕的北京亚种都会从南非开普敦等地飞回北京进行繁衍生息。它们会遵循这几百年的规律,在北京的北海、正阳门、雍和宫、颐和园等有古代榫卯结构的建筑的地方栖息繁衍,或是去国图、农展馆和立交桥这样的现代建筑中寻找一席之地,展示出了野生动物极大的适应性。初夏,在颐和园的畅观堂,我捡到了一只落地受伤的北京雨燕雏鸟。雨燕的人工饲养极难,饲养受伤的雏鸟更难。

我凭着十分努力和一点运气,将小雨燕黑麦成功救治并带到亚成鸟,最后送到专业救助机构放飞。这是我那个晦暗六月唯一的欢乐。通过照顾雨燕,我学习了一些关于北京雨燕的知识。之后,黑麦的故事写出来,许多人都很喜欢。两年后,黑麦的故事集结在我的散文集《春祺夏安》中,还即将单独变成一本童书出版,我还有幸参与了疫情放开后第一次雨燕环志(将野生鸟类捕捉后套上人工制作的标有唯一编码的脚环、颈环、翅环等标志物,再放归野外)活动。
过了半年,等到疫情缓和些,我又分期购买了索尼的相机和长焦镜头,用来拍鸟,这时既然投入了成本,就要各种抽时间去看鸟了,自从购入相机后,我几乎一有空就在野外看鸟,如果市里不让去,就去山上或郊区看。






南下“鹭岛”厦门
2022年7月,我终于休婚假去了厦门。大颗大颗的菠萝蜜缀在空中,榕树开枝散叶撑开阴凉,这些南方深处的景色与华北截然不同,让人快乐。厦门虽然热,但管制没有北京那么严格,因为酷热潮湿,大家很少戴口罩。在五缘湾,全靠两双眼,又觉得两双眼全然不够。歪头看人的白喉红臀鹎,含着小红果的黑颈椋鸟,叼着小鱼闪过的白额燕鸥,松枝上聊天的八哥们,黑脸噪鹛在湖心区域翻飞,小翠站在枝头捕鱼,鹊鸲们正带着娃在草坪上散步,黑短脚鹎夫妇和赤腹松鼠打完架,又特意飞过来看我,我手里端着相机,鸟儿们看稀奇。
少年乌鸫站在潮间带上寻找食物,穿着黑衣服,迈着小红腿儿的招潮蟹正从它面前经过。在公园里,夕阳西下,我忽听到极悦耳的鸣唱,如闻仙乐。慌跑过去,果然,是眼边一道白的画眉,惊鸿一瞥,再难忘怀。怪不得画眉从古至今都被囚在笼中,如天使的声乐,只是误入凡间。
厦门被称作鹭岛,有很多种鹭鸟,但当时并非迁徙季节,因而最常见的是小白鹭。有个常驻的拍鸟点是筼筜湖,人们在这里拍小白鹭抓鱼,每天下午五点,筼筜湖开闸放水,大量的鱼虾会被海水冲进来。夜鹭和小白鹭得知消息纷沓至来,站在筼筜湖闸口的两侧石阶上,有秩序地排好队,仔细蹲守被冲昏的鱼。这真是野生动物掌握人类活动规律并坐拥渔翁之利的一个典型代表,我猜,这一定是某只“鸡贼”(智慧)的夜鹭先发现的。有经验的本地拍鸟人早早占据了闸口对面,他们看到的都是小白鹭的正面,而我站在闸口的桥上,与众人相对,看到的是夜鹭的正面,小白鹭大多只能看见背影。小白鹭和夜鹭的起飞和捕鱼角度不同,这点非常有趣,要到它们飞下去的那一刻我才明白为什么。
有只夜鹭甚至紧挨着水面,抓在闸边一块凸起的小石头上,做出起跑的抓地姿态,只待有翻跃的鱼经过,便最快冲上去叼走。别看鹭鸟们都胸有成竹,也很少能百发百中地抓住浪里白条。有夜鹭成功衔起一条圆头鱼,那小鱼的表情还很吃惊。也有判断失误的小白鹭,叼起一条大鱼,那鱼瞬间翻身滑跌入水。它休整片刻再战,终于带了条小鱼上岸。
经过观察,我有点吃惊,在厦门的夜鹭的头顶到背部居然是偏黑色的,和我在北京各处看到的夜鹭不同,北京夜鹭背部我总觉得有点偏深蓝。查资料发现,夜鹭的头顶至背部应该是黑绿色且具有金属光泽的,因而存在个体差异和视觉差异。不管了,反正网上大家都知道,夜鹭就是企鹅,企鹅就是夜鹭。

听闻厦门浦口荒地的鸟不错,可惜我到的时间太晚了。那是片局部施工的荒地,旁边有防偷渡的派出所和村里的小庙,再旁边是大片的原生态的草本植物。黑额伯劳像所有伯劳那样喜欢站在枝头,灌木丛里藏满了强脚树莺,人一走近,它们全部息声,永远不可能看到。这时的栗喉蜂虎早已不在沙坑边繁殖,而是漫天飞舞,越热越欢。黑色的眼罩、栗红的喉部、松绿的翅膀、抹茶绿的衬衣和泛着金属蓝的尾羽,美丽的栗喉蜂虎在空中追着蜻蜓横冲直撞,我恰好抓拍到了它衔住蜻蜓的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