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满丽娜


头发半白不黑的陈石柱是建筑工地上的钢筋工,今年56岁。深蓝色磨脱了毛的衬衫,沾满污泥的黑色长裤挽着左右长短不一的裤腿,再加上一双黑布鞋,就是他的一身行头。

这天下了晚工,陈石柱和几个不错的老哥儿们凑在一起,在工地旁一个由流动摊贩临时搭建的遮阳棚子下,他为每人买了份8块钱左右的盒饭,又拿出一瓶53度的二锅头,用几只半旧的纸杯,给大家倒上些酒。老哥儿们见他一脸喜色,却又闷不吭声倒酒的模样,纷纷猜测打趣他,说他万年的铁树开花,请客可是稀奇事,莫不是又找了个新媳妇?

“那可是不敢。”陈石柱黝黑的脸上是熟透的红,头晃得像只拨浪鼓。“我家那婆娘要打死我的。”他正经八百地说,也为自己倒上一杯,一板一眼的样子,顿时引来一顿哄笑。

其实,陈石柱本就是个老实的庄稼人。庄稼人靠天吃饭,难免有个年头儿好坏,收成厚薄。可亏他还有把子力气,为了养家,他就跟着同乡一起闯到城里来。这几年,他的大姑娘结婚,大儿子进厂,小儿子一路读到高中,都是借了力的。

简陋的宴席正式开始,陈石柱举起酒杯,酒还未饮,脸又红起来。吭哧半天,他才憋出话来:“我家前程考上了。”

老哥儿几个有的在夹菜,有的举起杯,有的在掸衣服上的灰土,此时都是瞪大一双眼,死死看着陈石柱。其中年龄较长的钱老汉问了一声:“你说你家老小儿?他考上哪儿了?”

“清华。”陈石柱说。

一张小小的桌子,随着几个老哥儿们呀的一声,沸腾了。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问:“录取通知书拿到了吗?”陈石柱说还没有,不过前程已经在网上查到了。有人说还是要等通知书,那东西拿在手里才踏实。随后大家喝了起来。有跟陈石柱一个村里出来的,直把陈石柱的小儿子从头发丝夸到了脚底板,也有陪着陈石柱流眼泪的,说他这几年的苦没白吃,等孩子大学一毕业,有了体面的工作,他就不用出来做工,也能跟着享享清福了。

陈石柱这会儿话也多起来。他把杯里的酒一口喝干说:“享啥福,我就不是享福的命。不过,我是吃了没文化、没技术的亏,儿子现在有了好出路,就让他奔他的前程去,我和老伴儿说了,坚决不给儿子当累赘。我还要多赚钱,姑娘嫁了,这两个儿子还要娶媳妇,只要我不倒,总要帮帮的。”

又喝了几轮,一瓶酒见了底。陈石柱见大家没喝尽兴,看了看手机微信里300多块的余额,一狠心,又朝摊子的老板娘要了瓶白酒,给大家伙儿倒上,说:“今天高兴,大家敞开了喝。”

钱老汉60岁出头,在这群人里,陈石柱和他最谈得来。

眼见太阳下山,半个月亮像个被咬掉大半的饼子,挂到了头顶上。大伙儿喝得差不多了,该散的就散了。钱老汉和陈石柱留在酒桌上,顶着头上那盏忽明忽暗的灯,还有那些闹人的蚊虫“小咬儿”,咬起了耳朵。

“大学的学费咋样了?”钱老汉问。

“差不多,孩子去了再申请个贫困补助啥的,应该行。”陈石柱拿筷子夹萝卜条的手抖了抖。

“大学四年呢,不容易。”

陈石柱叹口气:“好不容易出个大学生,再难,也要挺住。”

“是呀,这是祖坟冒青烟的事,现在苦点难点不算啥,以后娃娃有出息了,你们家就算出头了。对了,孩子考出去了,你不得给孩子买个礼物啥的。”

“农村人要啥礼。”陈石柱嘿嘿笑。

“这么大的事总要奖励一下。”钱老汉从衣袋里掏出几张被揉捏得又脏又旧的百元票子,用他宽大泛黑的大手送到陈石柱面前,然后按在陈石柱的手心里:“你去老板娘那儿拿酒时,大伙儿商量了一下,凑的。孩子考出去了,都有个啥升学宴的,要随礼,这是大伙儿的一片心意。”

陈石柱眼睛有些泛红:“这都是辛苦钱。”

“哎,拿着吧。这群人里面也就你家出个大学生,还是清华的,我们也觉得脸上有光。再见到那些自以为是,嘴巴又臭又碎的,大伙儿也能挺直个腰杆子说,‘咱农民工也是有文化的人,也能出大学生。’”

陈石柱咧开嘴笑得有些难看:“好,我收下。”陈石柱把票子一张张铺平、折好,端端正正放进裤袋里,然后向钱老汉敬了杯酒,随即叹着气打开了话匣子:“钱老哥,不瞒你说,我三个孩子,两个孩子都懂事自立了,我现在就愁我家前程。”

“一个能考上清华的娃娃,你愁啥?”

“他跟我生气呢,说起来也是礼物闹的。他打电话告诉我考上清华时,给我高兴坏了。可随后就朝我要500块钱,要买双鞋。哥,我要是兜里真富余,能不想给孩子买点啥吗?可现在我这兜里比脸干净,孩子上学还要钱呢,500块钱,你说我到哪里给他找去。”陈石柱又叹了口气,喝下一口酒,“我把前程给训了。你说,他这么大了,咋就不看看家里的情况,看看父母的辛苦?这以后还不变成个败家子?”

钱老汉拍拍陈石柱的肩膀:“你太多虑了。前程那小子我见过,一看就是个忠厚孩子。不过考学这事,你给孩子买点礼物也是正事了。”

“我想也是,后来我给老伴儿发过去200块钱,让她带前程去买点东西。”陈石柱把酒杯放下,夹了口盒饭里沾着柿子汤汁的鸡蛋,“后天休工我准备回村里一趟,带着老伴儿和前程挨家挨户送些喜糖去。”

“大喜的事,你也换身衣服。你这鞋……”钱老汉挪了挪身,把陈石柱的脚捞起来看了看,“工地上费鞋,你看看你,这鞋底都快磨平了,鞋尖都薄了,过几天大脚指头露出来,别再伤了脚。”钱老汉把他的脚放下,“这黑布鞋也就10块钱的价,再买双吧。”

“我今天问了,涨到12块了。我再将就将就,晚些买。衣服啥的就这身吧,洗干净些都一样。”陈石柱边说,边不经意地朝不远处的土堆望了一眼,一个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陈石柱噌地站起来,仔细张望,却啥也没看见。钱老汉问他咋了,他摇了摇头:“有个人影,像我家前程呢。哎,不会,刚得了录取的消息,他咋能来这儿,准和同学们混在一起耍呢。”

陈石柱晚上喝得不少,这一夜睡得沉,第二天醒来时才发现,家里好几个电话没接到。他觉得心里不托底儿,忙给老伴儿打回去,听老伴儿说小儿子昨天后半夜才回家,丢下一句要出去打工,人就走了。

陈石柱问那200块钱给儿子了吗?老伴儿说早就给了,可那孩子没拿。他再问儿子说没说想去哪里打工,老伴儿便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似的,直说不知道,电话也打不通了。陈石柱也忙给小儿子打去电话,都是关机的提示音,微信上发出去的语音也是石沉大海。陈石柱心里顿时明白,儿子是不想和家里联系了,昨晚土堆旁的那个影子,八九不离十就是前程,他是来道别的。

陈石柱气哼哼跟老伴儿说:“这小兔崽子是翅膀硬了。要走就走,不用管他。”可等挂了手机,他又是跺脚又是狠拍自己的脑袋,不知道该怎么办。

自从陈前程走了,陈石柱每天恍恍惚惚的。除锈、调直、连接、切断、成型、安装钢筋骨架……陈石柱按部就班地干着手里的活计,本就不是爱说爱笑的人,变得更加沉默了。老伴儿几次催他回去给左邻右舍送喜糖的事,也被一拖再拖,直到半个月后的一天,老伴儿打电话来告诉他儿子回来了,从不迟到早退的陈石柱,第一次在上班时间跟工头请假,随后也顾不上工头说什么,回宿舍拿起他干瘪的行囊,头也不回地走了。

到家时已是傍晚。陈石柱进了院,走到正房门口,想进,却又停下了步子。他卸下肩头上的旅行包就地一放,自己则蹲在一块巴掌大的菜地旁边,从衣袋里摸索了半天,掏出半包红塔山。他似浸了黑油般的粗大手指,在烟盒口摩挲着,抽出一支放在嘴边,再拿出一只画着男科医院标志的打火机,啪的一声,火光亮了。烟点起来后,火光又灭了,只剩下烟头的火红,一闪一闪。

陈石柱慢吞吞地抽起烟来。他琢磨着,进了屋子,到底要拿啥态度面对自己的小儿子。打他?骂他?让这不懂事的儿子知道知道家里有多难?他不管不顾就走的行为让家里有多着急上火?陈石柱不敢,他心里害怕,害怕自己再一冲动,孩子真跑了咋整。到底是自己的儿子,而且是这么个有出息的儿子,老陈家还指望着他光宗耀祖呢。

可就当这事没发生过吗?陈石柱觉得也不能。他狠狠地抽烟,抽到最后一口,直接起来,把手里的烟屁股丢到地上,又狠狠地踩上一脚。“走。”拿起背包,他转身又想回工地去了。

“爸。”这时正房的门从里面被打开了,陈前程就站在门口,喊住了陈石柱。陈石柱步子挪不动了。陈前程上前,直接把陈石柱拉进屋里。

一进屋,陈石柱就见孩子们都回来了,老伴儿正端坐在炕头里吃着碧绿的黄瓜。一见他,老伴儿直翻白眼地道:“前程说是你回来了,我还不信。蹲在菜地里干啥,用得着你去施肥了?”

老伴儿说完话,屋里人就笑开了。陈石柱干咳了两声,也脱鞋爬上炕,坐到老伴儿身边,装出威严的样子说:“当着孩子们的面,别净说些没用的。大闺女,给爸拿碗酱,爸这还饿着呢。”

一听陈石柱还饿着,老伴儿也不打趣他,忙下地跟着闺女给陈石柱准备些饭菜。大儿子和大姑爷则是互相一个眼色,也退了出去。一时,屋里只剩下陈石柱和陈前程这父子俩。

外屋锅碗瓢盆叮当作响,屋里两个人默不出声。作为老子,陈石柱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又觉得自己如果先开口就丢了面子,两难的时候,陈前程突然喊了声“爸”。陈石柱忙“哎哎”了两声,说:“那个,你等一下。”他在没有口袋的衬衫上左右摸了半天,才想起什么似的又摸到了裤子口袋。那里,有之前钱老汉几个工友给的随礼钱。陈石柱拿出那些看起来红彤彤又有些黑旧的票子,招呼前程到他跟前,然后把钱塞进他手里。

陈石柱说:“这是工友们给的,正好500块,你拿着。”

“爸,我不是……”

“儿子,你听爸说。照理说,500块钱不多,可爸没文化、没本事,赚不来大钱,连500块钱都拿不出来给儿子买双鞋。爸就想着,我三儿子争气,以后有了出息可别像爸一样,一辈子受穷,一辈子受人白眼。”陈石柱边说,眼睛跟着红起来。

“爸,您说错了。”陈前程把钱放在炕桌上,“您一辈子爱家,爱我妈,爱我们几个孩子,咱们家虽然不富裕,可您没让我们饿着,没让我们冻着,辛辛苦苦供我们读书,我要向您学习。也请您相信我,咱们家的日子一定会越来越好。”

“信,我咋不信呢。”陈石柱笑着把钱又推到陈前程面前,“这钱你拿着,买啥你自己说了算。”

“这钱我不要。”陈前程摇了摇头,“我还要送您一件礼物。”

“礼物?”陈石柱瞪大眼睛。

“我能读上大学,都是您和妈的功劳,我是受益人,怎么还能要礼物呢?”陈前程笑着说。方正的脸上,充满了朝气。说完,他打开旁边的衣柜,拿出一个鞋盒子,放在陈石柱面前。

“鞋?”

“爸,我当时跟您要钱,就是想买两双鞋送给您和我妈。我没想到您会发那么大的火,当时我很生气,觉得钱又不是花在我自己身上,怎么好心就没好报。我想跟您理论,就去了工地。没承想,正好看见您请工友们吃8块钱一份的盒饭,还有最便宜的酒。我看到您的那些工友们,在您不注意的时候,从口袋里仔细地掏钱,凑着礼钱……爸,我错了。我当时就想,给您和我妈的礼物不该开口向您要。要送,我就必须自己挣来。所以我才出去打工,您和我妈的鞋,都是我用自己的双手赚来的。”

陈石柱的眼睛又红了,他一边点头,一边颤抖着打开鞋盒。里面,一双轻薄的黑色运动鞋,正静静地躺在那里。

陈前程把鞋拿出来,帮陈石柱穿在脚上。陈石柱在儿子的搀扶下,穿着新鞋,在地上踩了又踩。陈前程说:“爸,等以后儿子有出息了,不仅要给您和我妈买鞋,还要想办法建设好咱们的村庄,让村里人都过上好日子。”

“好小子,好样的。”陈石柱拍着陈前程的肩膀,欣慰极了。

夜,更深了。饭菜准备好了,陈石柱一家人正团聚在小屋里。欢快的歌声、笑语,透过窗子飞向清爽的天空,仿佛希望的种子,在黑夜里,破土发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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