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米

作者: 赵献涛

乌抿去外省参加农业博览会,看到各种乌米产品特别畅销,可能是因为乌米跟她的名字发音差不多,所以她对乌米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一番打听后,乌抿了解到,种乌米还挺简单,种一亩能挣好几万,便打算回家后张罗着种乌米。

乌抿考察完种植基地后才知道,高粱受乌米菌侵染后,打苞时长成白色棒状的丝黑穗就是乌米,没被侵染的会正常出穗结高粱。

晌午,老海在院子里嗷嗷地喊:“这日子还有个过,什么人家能扛住这通折腾!整天琢磨些个歪歪道道,都赔多少钱了,吃一百个豆子都不知豆腥味!”

邻居陈霞,老伴儿走得早,孩子在外地,她一个人过日子。她脑袋探过墙头,扯着大嗓门儿说:“老海大哥,你在外面吵吵什么,有什么事回屋说去呗!”

老海是乌抿的公公,是村里有名的倔脾气,他家用牛拉车种地,老牛都犟不过他,他认准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来,老海跟着儿子海城、儿媳妇乌抿一起过日子。

老海凑过去站到墙根的塔头墩子上,跟陈霞聊起家里的事。老海气得眼睛要喷火,愤愤地说:“俺家海城是没治了,媳妇乌抿说什么是什么,一根筋,也不转转弯,这几天非要种乌米。咱们高粱村祖祖辈辈种高粱,前些年在高粱地里转一圈,能打回一大捧乌米,谁还花钱买乌米吃。这要是种了,都得烂到地里。”

陈霞咳嗽了一声,撇着嘴说:“这年头儿,儿大不由爹,女大不由娘。家家都有难唱曲,我看咱们年龄都大了,就别跟年轻人较劲了。”

老海生气地说:“那也不能眼瞅着他们往火坑里跳啊,种乌米卖给谁去,还不如高粱到秋天能有收成呢!我得给他们掌掌舵,也不能看着他们手插磨眼子遭罪啊!”

海城走到院子里笑着说:“陈婶,我家饭好了,过来吃口吧。”陈霞大声回应:“饭都在锅里热着呢,你们快回屋吃饭吧。”老海满脸不愿地被海城拽回屋了。

饭桌上,海城说:“爸,我们想种乌米,都考察好了,一亩地能挣几万块,种苞米、高粱挣一千块钱都费劲。村干部老张也鼓励咱们种,秋后村里还要给奖励呢。”

乌抿端着盘子去锅里盛菜,门被风刮得啪的一声关上了。老海瞥了海城一眼,没说话。一家三口都使劲扒拉饭菜,想尽快离开饭桌。

收拾完饭桌,乌抿给老海沏了壶茶,爷俩儿捧着茶水杯,只顾喝水不说话。海城一哆嗦,杯里的热水漾出来烫了手背,他说:“爸,你都这么大岁数了,家里的事你少操点儿心吧,有我俩呢,你就等着享清福得了。”老海从烟盒里拿出一根自己卷好的旱烟卷,往指头上沾了口唾沫,撸了一下烟卷,点着后猛抽了两口,语重心长地说:“海城啊,我看你们别整那乌米了,肯定是个赔钱的买卖。”

“爸,我先少种几亩试试,看看行不行。”

老海每天早饭前都在院子里喂鸡,陈霞总是趴在墙头上跟老海有说有笑的,不是说这只鸡护食,就是说那只鸡蠢极了。

一天傍晚,远处传来了轰隆隆的雷声,陈霞要往屋里背一根木头,她使出浑身力气也扛不起来。老海看见了,马上过去把木头扛进屋,帮她把木头都锯了,劈成了柴。老海捡柴时,手不小心碰到了正蹲在灶坑边烧火的陈霞前胸,陈霞的脸顿时红了,她说:“老海大哥,你怎么还占我便宜呢!”老海臊得头都没抬急忙回家了。

海城和乌米在去超市的路上商量着怎么劝老爸。乌抿给海城出了个主意,都说自己的刀削不了自己的把儿,咱爸因为种乌米跟咱俩都快绝交了,这几天都不着家了。我看陈婶对咱老爸有些意思,找她帮劝劝,爸应该多少能听进去些。

海城吃完午饭,就去东院跟陈婶聊天儿。陈婶说:“海城啊,可别老惹你爸生气了,有些事就顺着他来呗。”海城说:“陈婶,有个事我想求您帮帮忙。我们两口子今年要种乌米,我爸始终不同意,平日里你跟我爸挺聊得来,没准儿你的话他能听进去,陈婶你帮我们吹吹风,别让我爸跟着闹了。”陈霞若有所思地说:“你爸在附近十里八村那是出了名的脾气倔,我只能说试试吧。”

海城没想到,第二天事情就有了转机。老爸从东院打完扑克回来,态度就发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不再提种乌米的事了。海城趁机跟乌抿商量先少种几亩乌米,故意让老爸听见,谁知老爸坐那儿像听不见似的,一句没插嘴,这要是以前早就摔筷子走人了。几天工夫,乌抿便跟上次考察的公司签了种植合同,汇完款,公司就把乌米菌种给发了过来。

海城对种乌米是一窍不通,怕菌种被冻死,邮回来就放在老爸屋里的柜子下面。

老爸天天喝上二两小烧酒,去东院跟几位老人一起打扑克,什么事也不管了。看着老爸态度的转变,海城和乌抿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海城给乌抿竖起了大拇指,终于找到了老爸的克星。

老海想,还是他陈婶说得对,孩子们的事少掺和,反正饿不着我老头子,到秋天保证他们有收成,他们两口子愿意怎么整就怎么整。

海城依照乌米公司的技术指导,在拌乌米菌种前,海城打开菌种袋时险些笑出声来。他看着用钢锯条烫上的塑料袋封口,对着乌抿说:“你联系的这家乌米公司怎么连个封口机都没有,还用钢锯条封口呢,不能是骗子吧?”

乌抿看见菌种袋里的黑色粉末,用手戳了戳,她一脸吃惊地说:“这菌种怎么跟煤灰一样呢?”海城和乌抿没见过乌米菌种,也不知道长什么样。

快要种乌米了,老海捂着脑袋疼得直龇牙,血压噌噌见涨,连吃几片降压药都没什么效果。海城担心老爸有什么危险,赶紧开车把老爸拉到省城的医院检查。在医院上班的姐姐说:“爸这病得住院治疗一段时间才能稳定,海城,你先回去忙吧。”

老海治好了高血压,海城把他接回来时,高粱都出苗了。老海上地里看种了一垧多的高粱,心想,反正事已至此了,怎么整也离不开我老江湖的手心。

地里的高粱长得快,草出来后更是疯狂地长。乌抿在外地的舅舅突发车祸病危,海城和乌抿急忙赶过去。临走前,海城买好了高粱除草剂,让老爸找个晴天,雇台车把药喷上。

处理完舅舅的事后,海城和乌抿回到家,见地里的杂草都打蔫了。两口子心里暗自惊喜,看来老爸的思想真转变过来了,他们走这两天,老爸把地里的草都除干净了,等乌米卖钱了,老爸的气自然也就顺了。

海城两口子都夸老爸能干,老海神秘地说着他从不外传的绝招,每次加完药,再往里滴几滴洗涤灵,那除草效果可棒了。

可还没等地里的杂草死彻底,高粱苗就开始发黄变白了,乌抿上地里一看眼睛直冒金星,她满脸不高兴地回来告诉了在院子里修车的海城。海城让她别担心,应该没什么事。她生气地说:“这日子真是没法儿过了,这老爷子能干什么,喷个药都能把高粱给药死。明天我自己搬超市住去,你们爷俩儿在家吧,眼不见心不烦,再说了,把高粱药死了是小事,除草剂还有残效,种什么都得死,这不是坑人吗?”乌抿在院子里说的话,被隔壁陈婶听得一清二楚。

老海去地里看了一趟,回来说都是我惹的祸,这片高粱看来是要报废了。

下午,海城两口子拔了点儿半死不活的高粱苗,开车去县里农药店找庄稼大夫咨询。老海自己没精打采地在园子里侍弄茄子,陈霞搭话说:“老海大哥,听说你家的高粱都被药死了?”

“是我把药劲整大了,我看高粱是够呛能活了。”

“那你也不是故意的,不也是为了把草都给除了吗?我听乌米念叨坑人什么的。”

海城和乌抿从县城回来刚一进屋,老海就质问乌抿:“你怎么还背地里说我坏话呢?咱一家人有话当面说,不能背后嚼舌根子。”

乌抿连连否认,老海上来了犟劲,不依不饶的。海城左右为难,他成了家里的泔水缸,这边老爸不让步,那边乌抿一肚子委屈。老海和乌抿都在生闷气,海城顾不得他俩了,直接去地里给高粱喷上缓解药害的药,看着地里的高粱苗已经零星有死的了,他不敢让乌抿知道。

这件事对海城的打击挺大,心像红红的炭火,突然被泼了一瓢凉水一样,刺啦,一冒烟就灰飞烟灭了。

村里刘二狗看海城家种乌米眼红了,当他听说海城家的高粱有死的了时,他心里乐开了花,满嘴跑火车,满屯子嚷嚷:“我一开始就看海城不行,还种个什么乌米,高粱都快死没了。”

过了几天,下了一场透雨后,海城发现高粱新长出的苗芯变绿了,他高兴得在往家走的路上就给乌抿打了电话报喜。

老海回来看见桌上摆了几样熟食,三个酒盅子,还烫了一壶酒。老海气不打一处来,哼!这乌抿,年纪轻轻的还过个生日,比我过六十大寿还隆重。

菜上齐了,海城故意跟老爸卖关子,问:“爸,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老海心里本来挺反感乌抿的,不耐烦地说:“我管它什么日子,能吃饱就行。”

海城直截了当地说:“爸,咱家的高粱苗缓过来了,我今天看高粱芯都变绿了。”老海一听,立马来了精神,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酒真是好东西,酒盅一端,心照不宣,酒话一聊,恩怨全无。

傍晚,海城站在地头儿,听着高粱拔节的声音,瞅着渐渐长高了,就像是要离岸轮船的跳板,随着咔咔声慢慢地升起来了。

看着高粱要打苞了,海城赶紧注册合作社和商标,设计乌米包装箱和包装袋。老海知道后给叫停了,他说:“种乌米是个技术活儿,能不能种出来还不好说,你着急整这些干什么,万一乌米没种成,不是白花钱吗?还是等见着了乌米再说吧。”

海城只好答应下来,不过他长了个心眼儿,将设计好的设计稿给了印刷公司,如果乌米真种出来了,就打电话让他们马上印刷。

海城天天去高粱地里看,盼望着乌米早点儿出来。由于高粱受了严重的药害,长得慢,别人家的高粱打苞了,他家的高粱连个苞的影子都没有,这可急坏了海城。

海城看着要打苞的高粱,掰折了几棵扒着苞找乌米,是乌米还是高粱也看不出来,海城越扒越没信心。

刘二狗在小卖店里说:“老海家一个乌米都没种出来,海城天天上地扒高粱秆看,高粱得让他扒瞎了一大片。”

海城几天没去高粱地,结果高粱真打苞了,有几个像孕妇似的,站在高粱最上边,头上顶着一片像旗一样的叶子。海城迫不及待地伸手掰下来,扒开高粱苞时傻眼了,里面不是乌米,而是高粱穗。他看见前面打苞的,掰开还是高粱穗。

他拎着两个高粱穗,回家往窗台上一扔,招呼老爸和乌抿过来,悻悻地说:“你们看看吧,咱们费了一年的工夫,种出来的都是高粱,哪有乌米啊。”乌抿当时就傻眼了。

老爸这时站在那里脸腾地一下就红了,他吭哧了半天才说:“我说了你俩可别上火,是咱自己家的事,我必须跟你俩说实话。其实,在没种乌米之前,我就把你们放在我屋里的菌种给调包了,用煤灰替换的菌种。反正不出乌米也长高粱,跟种高粱一样有收成。”

乌抿气得浑身直哆嗦,憋了几年的气终于爆发了,像决堤的洪水一样,她指着老海愤怒地说:“你这老爷子,怎么不早告诉我们啊,我们还真当菌种养呢,这不是坑人吗?你一个当长辈的,我怎么说你好呢?跟骗子有什么区别!”海城看她越说越离谱,赶紧上去把她推了出去。谁知正撞上前来打听的陈婶,弄得海城挂不住面子了。

老海看陈霞来了,为了他这张老脸,也开骂了起来:“我不是为了你们好吗?高粱有收成,那乌米能收个啥!好心都当成驴肝肺了。这家我是待不下去了,我走……”

老海越说越来气,啪的一声打了海城一个嘴巴子,又狠狠地踢了他一脚,气愤地说:“养你这个玩意儿,媳妇上房揭瓦都不敢管,熊蛋包!”

老海说完背起行李卷,气哄哄地走出了家门。海城拦了两次也没拦住,他让陈婶帮拽住,陈婶直摇头。

老海去了本村的外甥家,乌抿吃住在超市,这让海城犯了难。

因为一个乌米,把家闹散了,海城很不是滋味,这回也不去高粱地看了,整天迷恋村里的小卖店,跟大伙儿打扑克赢饭店,整天醉醺醺的,三个饱一个倒。

刘二狗在小卖店碰见了海城,说:“海城啊,乌米没种出来,还把家给整散了,三口人三个家,这多好啊,谁也管不着谁。”

一天下午,海城中午在小吃部喝得晕乎乎地,想下午跟大伙儿继续打扑克。忽然,一个半大小子拿着两个高粱苞嗖地从他的面前跑过去,后面追上来两个小孩子把高粱苞给抢跑了。这小子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海城问他:“你怎么了?”“我的乌米被他们给抢跑了。”“你在哪儿打的乌米?”“在屯西头儿的高粱地,里面全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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