俏俏

作者: 邹学君

比演员长得还要好看的俏俏,二十五岁时丈夫因车祸去世了,留下她和一对四岁的双胞胎女儿。

她觉得生命是一条河,它的主旋律应该是涌动奔流的;如果停滞,就意味着死亡。

不知天亮与天黑,俏俏成天围着孩子们,围着自留田、自留土、自留山打转。俏俏的伤痛结痂未愈,又一个致命的打击使她再一次跌进了人世间的精神樊笼。

1994年夏天的一个中午,鸡都懒得到外面觅食,狗只顾着伸长舌头喘粗气。

俏俏拖着疲惫的身子,背着感冒发烧的二女儿,腋下夹着锄头,下田看水,大女儿摇摇晃晃地跟在她的后面。

俏俏走过一条直路,拐过一道弯,再拐过一道弯,继而走斜线,来到山塘边。一抬头,俏俏看见田垄,金浪翻滚,醉人的稻香扑鼻而来。来到自家的责任田,只见稗草当道,螟虫横行。

眼下正是落水晒田时节。可这田里的水,足可以放鱼!

俏俏弯腰蹲下,细心地拨开稻秆看,稻秆已斑斑点点,稻脚被水泡软了,只要一场风雨下来,准会倒成一片。

她用手捏着稻穗,寡瘪的多!俏俏好一阵难受,正在她愁云密布的时候,忽然意识到大女儿毛毛好像没跟上来。俏俏失魂落魄地冲刺般猛跑,来到刚才经过的水塘。

俏俏上气不接下气地叫喊道:“毛毛呀,你在哪儿啊?”她看到前面的水在动,她竟忘了背上的小女儿,一头扎向了水里。

一个高大汉子正在山塘上面的责任田看水,刚见到的那个背着孩子的女人,怎么跳向了塘里,这一幕牵动着男人的心。他发疯似的跑了下去,一个猛子扎进水里。那个男人便是我。

大人得救了,可双胞胎女儿的眼睛啊,再也没有睁开……

一场暴雨持续了半个月。舞水河畔,遭遇了千年不遇的洪涝灾害。政府派部队和村民一起抗洪抢险,农民的责任田颗粒无收,沿河两岸的人民损失惨重。政府的救济粮和救济款正在调配之中。

俏俏家里断了炊。一觉醒来,俏俏听到栏里的猪在怒吼。才意识到早已断潲了。畜生可不像人那样有克制。只知道嗷嗷叫,叫得人肝肠寸断!俏俏出门去猪栏看个究竟时,只见一个用红绸子布条扎了口的编织袋,像一个虔诚的岗哨,伫立在门外!

俏俏解开来看,竟是一袋白花花的大米!俏俏顿生疑窦,也许是猪嗅到了人的气味,叫得更来劲了。

她不忍走了过去。突兀,她看见一堆被裹着的黑物,蜷缩着蹲在猪圈的入口处,她不由得起了鸡皮疙瘩。她壮着胆子用颤抖的手从柴火堆里抽出一根竹竿,戳向那堆黑物。那黑物竟然动了一下!

俏俏吓得魂飞魄散,哇哇地直往屋里钻。

俏俏不敢声张,她认定那是去世的三仔。从此,有相当长的一段日子,她一直在煎熬中度过。

俏俏小时候听大人们说,一天等于二十年,她怎么也弄不明白,怎么会一天等于二十年呢?如今,她才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人类的精神樊笼,才是凝固时间隧道的凝固剂。

俏俏在县城找到了一份厨师的工作,每天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本来,店老板让她坐吧台,免得她在厨房被油烟熏。可她执意不肯。她咬定厨师的工资高。她对老板说,她十三岁就跟着省城的远房亲戚开饭店;她还说,她炒的菜可好吃了,如果不信,她马上露一手。

老板见她那样自信,中午就让她炒几个菜试试。果然,那架势很大气,手脚也麻利。她炒出来的菜,色香味俱佳,尤其是她端菜走路的姿势,真是秀色可餐。

一顿饭下来,老板当即拍板说:“好,月薪八百元,包吃包住,明天就来上班。”俏俏红着脸笑笑说:“包住就免了,行吗?”

“好吧!”老板让步了,“随你便,想干,就别耽误我的事。”

俏俏每天来回走两个小时的路。她成了这家饭店最受欢迎的厨师,很多食客慕名而来。自此之后,她的姿色竟然成了这家饭店的一大招牌。

饭店生意火爆得令同行眼红。老板费了好大的口舌,才说服了俏俏到前厅服务,并给她加了工资。俏俏以压倒全县城吧台小姐的优势,每天以靓丽、清新的面孔,欢迎、恭送着如云的顾客。

一段时间下来,俏俏见途经自家吊脚楼后面的羊肠小道的人多了起来。经打听了解到,人们原本是要从河东去赶集的,现在都去河西了。河东的那条路已被征为城建开发规划用地。新县城迁徙到河西,比老县城的规模大四倍,将成为县级市。俏俏甚是兴奋,却也陷入了迷茫—她失业了。

前一阵子,我瞒着俏俏,让琳妹给她送些湘绣、窗花、剪纸之类的活儿。这些活儿是我在城里新开拓出来的业务。

俏俏放下手里的湘绣,张罗一些茶水供过往人平平心火,搁置了一些小竹凉凳,供人们歇歇小憩一下。

不时有人问:“有烟卖吗?”“没有呢。”俏俏摇头笑笑说。

“妈妈,我要吃冰棍儿!”一个小男孩嚷嚷着。“俏俏阿姨这儿哪来的冰棍儿呀?”年轻的妈妈吼道。小孩儿不依不饶,胡搅蛮缠着。任妈妈怎么哄都哄不好,哭闹声越来越大。“小乖乖,听话,赶明儿阿姨给你冰棍儿吃!”俏俏赶忙哄着说。

奇迹出现了,这时真的有人背着泡沫箱子悠悠地走来。俏俏揉了揉眼睛,感觉好面熟,太像了!正当俏俏疑惑时,忽听一声喊:“俏俏妹子,我是冬仔啊!”“是你啊,冬仔哥,快坐!”俏俏惊喜地招呼道。冬仔忙不迭放下冰棍儿箱子,看了小孩儿一眼,弯腰揭开箱子盖,一只手向里掏冰棍儿递给小孩,又连连向围拢来的一堆人微笑点头,向人们递着冰棍儿。俏俏帮着收钱。

一会儿工夫,满满的一箱冰棍儿就卖完了。

“好多年都没听到你的音讯了!”待人们退去的时候,俏俏红着脸轻轻地说。“我去了云南,在你们结婚的前一天夜里。”冬仔喃喃道。“过得还好吗?在那儿安家了吗?”“我没有成家,一人信天游。”俏俏不作声了,她知道这是因为她的缘故。

“你应该成家的。”俏俏酸着鼻子说。

“你别为我担心。”冬仔说,“我这一生,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俏俏知道他要说什么,轻轻抽泣着把脸扭向了一边。“谢谢你,冬仔哥!”俏俏赶快换了一个话题,说,“你还记恨之前那次咱俩对歌我骂你的事吗?”“那都是从前的事了。”“猜想你不会记恨我吧!”“记恨?记恨我还会来找你吗?”俏俏听着,肩膀抖动得更厉害了。她赶紧用手捂住嘴巴。冬仔安慰说:“不要这样,俏俏!”

俏俏也觉出自己有些失礼、失态。这么多年未见面,连茶也没倒一杯。她满噙泪花略带歉意地苦笑说:“你看光顾着说话,我去给你倒茶!”

冬仔的手不停地抖动,他接过茶杯,俏俏感受到了他的激动。便把注意力转移了,说:“最近,我遇上了几桩事,怪怪的。”

“说来听听。”冬仔没喝茶,杯子在胸前的双手中搓着,目不转睛地盯着俏俏秀气的脸庞。“一觉醒来,我听见狗叫……”俏俏抖出了搁置在心里的事。“完了?”冬仔咧开嘴笑。

“没呢。”俏俏又记起了一些,惊愕地说,“好多个晚上,那轻轻的脚步声、干咳声和那狗叫的声音,使我听起来起鸡皮疙瘩。”

“你害怕吗?”冬仔问。“可一想到那袋米,又不怕了。”俏俏若有所思地说,“我问身边的熟人,谁都不肯承认,好像是干了见不得人的事一样。有时,特别是晚上,我就想呀想,但总也想不出做好事的人是谁。”冬仔安慰了她一番,叫她不要想多了,还说事情已经发生了,而且还是好事,就更应该让它过去。俏俏似乎还置身在混沌里出不来。

冬仔看见一拨儿又一拨儿的人从俏俏门前走过,心里像吃了蜜一样。他看看她,说:“你屋后的这条旁山小道要修高速公路了。你可以开个店,多好的事呀!”

俏俏眼睛亮起来了,说:“好是好,可我没有本钱呀。”

“我借你钱吧,你当老板,我替你打工。”“不行,不行的。要不咱俩分成怎么样?你八,我二。”俏俏诚恳地说。“别别,我先帮你做做看;再说,我也做不得好多事。”冬仔险些把自己心里的那档子事说漏了嘴。俏俏没听出什么道道来,又兴奋地说:“要不就五五分成吧!”“不成的,过段日子,也许我还要出远门,钱就算借你吧,还是这样比较好。”冬仔不动声色地说。

“你又要走?还去云南吗?”俏俏问。“天下之大,总会有我去的地方。”“你莫吓我,那以后我还你钱怎么找到你呀?”“找得到,找得到的,就这么定吧!”“好啊,谢谢你,冬仔哥!”

俏俏扬起头,久久凝望着窗外晴朗的天空。

俏俏家吊脚楼后面的羊肠小道,如今可算是派上了大用场!只要公路一贯通,天堑将会变通途。这条路能促进湖南省怀化市新晃侗族自治县与贵州省玉屏市两地的经贸往来。

经俏俏和冬仔一个月的企划、筹建,一个具有湘西吊脚楼特色的茶酒馆出现在过往人们的面前。

冬仔手脚勤,他背负着心中的阴影,却像无事人儿似的。他每天夙兴夜寐,劈柴、提水、挑煤、进货,难事、重活,一应包揽。俏俏有时见冬仔累得直不起腰,心疼地说:“今晚就别回去了,在南面正房开个临时屋子将就一宿吧!”冬仔摇头说:“不了,还是回去的好。”“没人偷偷去你屋里。”俏俏说,“看你忙得打转,赶明儿早起还要进城采货呢!”冬仔执意不肯,说:“别为我担心,你也早些歇了吧!”

俏俏坚持送冬仔一程,冬仔又把她送回来;说什么都要同她一起收拾,打扫卫生。待一切打理妥帖,冬仔等俏俏拖着疲惫的身子闩好门,才摇摇晃晃地往舞水河畔回家的路上走……

高速公路从新晃侗族自治县的那端朝贵州省玉屏市的方向不断延伸。

俏俏看见男子们,白天打着赤膊,脖子上挂着罗帕。他们凿山、放炮、手推、肩挑;夜里,俏俏看见一堆堆松明子火焰,把山民汉子憨厚黧黑的脸庞照亮。山风撕扯摇曳着火光,把一个个水灵灵的闺秀窈窕的倩影缩短了又拉长……

后来,就有了亮堂堂的一片—俏俏家里有电了。

那段日子,俏俏每天泡上一大缸茉莉花茶,备上瓜子、花生、苕片、玉米棒之类的小吃,围裙一抖,笑盈盈地走上前来,说:“大爷、伯叔、兄弟、姐妹,该歇歇了吧,进屋喝口茶。”

汉子们见女老板如此热情大方,豪气一上来。说:“老板,来壶苞谷烧,麻辣子鸡一个,凉拌大蒜杆一盘!”俏俏开怀朗朗地笑,说:“看你们啊,发财了不是,欢迎,欢迎啊……”

俏俏店里的生意越来越红火。

山民们赶集或进城,从舞水河下游南面的去北面上游的玉屏市,或从上游北面的来下游湖南的新晃侗族自治县,都要经由俏俏的吊脚楼。人们饿了、渴了,硬撑着要来俏俏茶酒馆吃喝。究其原因,大多数是冲着俏俏手巧、嘴甜、友善和她待人的真情,也有的是冲着她那两汪荡人心旌蕴含着美感的温泉一样的眼睛。

县城里单位的食客也纷纷慕名而来。理由有三:一是看美女,二是观风景,三是没污染。当县城的高速公路潇洒地跑过俏俏的家门口后,这使得吊脚楼的生意更是红火。

如今,农村的山寨与从前似乎有很大的不同。人们办红、白事,也都学着城里的派头,动辄摆上几十桌。一图个省心,二讲个排场。

俏俏的十间正房,已用上八间,够摆个三十桌;堂屋宽绰得能跑马,像单位的大礼堂。单单这一进,足可容纳二十桌。不过,这堂屋是从前三仔为憧憬生儿子摆大酒,玩电动火车、碰碰车的场所,俏俏虽然有所顾忌,但在需要的时候使用它,她相信三仔一定会原谅的。

俏俏门前的高速公路带来了“公路市场”的繁荣。很快,俏俏吊脚楼的两端,一栋栋新吊脚楼像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各类铺面也相继而生,各酒家的招牌似乎也一个比一个醒目,而“俏俏茶酒馆”的招牌要逊色许多。不过,俏俏店里的生意依然持高不下。

一日,办完喜酒收好场。俏俏突然亮牌—本店暂停营业。人们为此而惊呼摇头。

突然来了满屋的工匠。人们敲敲打打,弄得噼里啪啦的山响。两个月下来,房子变得宽敞、亮堂了许多,布局也更合理了。除了左边两进拆了隔墙成了一个大通间,并添置了满屋的课桌板凳外,其他几间房摇身一变,成了“涂胭阁”“逸情斋”“闲暇亭”之类的雅座,还置办了灯光音响设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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