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那芳华
作者: 郭淑红她临水而坐,背后是风起云荡的秋苇。两只野鸭在极目处的寒水中缱绻,世界安静下来了,包括她的心。她摩挲着手里写满钢笔字的方格稿纸,二十三年了,信纸早已泛黄,信封又被岁月的风吹向了哪里?
她接到电话是在中午临下班时。很突然,多年没有音讯,她秒辨他的声音,灵魂触之而战栗。她想起了那个关于肋骨的故事:神取男人的一根肋骨去造女人,男人只有找到那个女人,胸口才会因完整而不再疼痛。但在他们的故事里,她才是那个失去肋骨的人。她渴望拥抱丢失的肋骨,渴望抚平伤痛。他在电话里故作随意:“在老同学那里偶然知道你的号码,正出差,经你那里转车,恰好有三个小时的空当,可否赏面小坐?”
她挂掉电话,回头梳理,才发现自己居然糊里糊涂默允了他的邀约。她的脑海里出现了片刻的空白—已死的青春在那个声音响起之时,便迅速萌芽,破土,抽枝,开花,放下手机时,已然长成一片藤蔓缠绕、生机盎然的森林童话……生活忽然失真,见面会碰撞出什么样的故事或事故,她一时来不及深想。回家路上,她双颊绯红,身姿轻盈,宛若回到了少女时代。
但此刻,她很安静。她打开掌心那个精致的天鹅绒小盒子,里面嵌着一枚草戒指。岁月让它枯萎成了标本,一阵微风,便可将它撕碎。这是最后一次约会时,他用从山坡上采来的一把碧绿的蟋蟀草,为她编织的戒指,他给她戴上这枚戒指的那一刻,她记得花儿弯腰,草儿摆手,整个山野都在欢笑……那年秋天,他们一个南下一个北上,走进了纬度截然不同的大学。开学后不久,母亲来看望她,和她促膝长谈了一次,劝她及时止损。母亲听到的确切消息是,家里已经为他铺好了出国的路,对方家长并不肯承认他们之间的事。
她心中有太多的话语要倾诉与他。于是,她连夜提笔,写了一封长长的信。然而,第二天邮寄时,她鬼使神差抽出了信纸,要用一张空信封去替她叩问灵魂。但她等了一年又一年,再也没有他的消息。
伺候丈夫和孩子上班、上学走后,她走进卫生间,打开暖灯,贴近镜子细看了看陌生的自己,镜子里那双眸子早已没了灵气,两颊的蝴蝶斑也愈加明显,让她猝不及防的是,眼角竟有了几条细纹。她忽然有些泄气,想打退堂鼓,但箭在弦上,已经没有退却的余地了。她不禁哑然苦笑,只好破天荒地进了一次彩妆店,请小姑娘用一层层粉底替她掩去岁月的痕迹。
接站路上,她思前想后,旅途劳顿,该不该订个宾馆,让他稍作休整?但这个想法只是闪过一下就熄灭了,毕竟这个想法带着某种明显的导向性。那就请他去咖啡馆或茶馆坐坐?这些场所人多眼杂,她心里不免忐忑,思来想去,一时拿不定主意。赶到火车站时,旅客已如潮水般从出口涌出,她慌张四顾,心里直后悔化妆误事。她在出口处等了一刻钟,眼看旅客变少,心里不免焦急。打电话,耳畔传来他迟疑的声音:“啊?那个,实在抱歉啊,太累了,没想睡过了站……以后一定找时间再来拜访……”她一愣,失望来得太突然,但很快,提着的心反倒释然了,便赶紧应着“没关系,没关系,一路顺风啊……”她应付着电话,想赶紧逃离这本不该来的地方,一回头,却望见不远处的墙根下有个人正打着电话。她望过去的刹那,那人急忙转过身去,虽然身材略微发福,虽然微卷的头发变成了光头,她还是一眼认出了他。她慌忙转身,快步走出了车站。她被某种情绪攫住,一时难以呼吸,一闭眼,两串泪滚了下来。那个早已模糊了的穿着天蓝色校服的少年,忽然云消雾散,再也捕捉不到了……
夕阳似乎比平时放大了几倍,有种末日黄昏的感觉。秋风微寒,望着南归的孤雁,淡淡的失意袭来,她竟嗤的一声笑了,如看完一部穿帮的故事片。“肋骨、男人、女人、疼痛”,这八个再平常不过的字眼,原来可以演绎出整个人世间的爱情故事。她轻轻摘下那枚草戒指,放进不知不觉折好的信纸小船里,轻轻一推,船儿便在满河的霞光中晃晃悠悠地远去了。
“芳华刹那,青春和我们已然远去。”忽然一个声音响起。她讶异四顾,两岸秋苇摇曳如云,野鸭早无踪迹,眨眼之间,霞光敛起,一弯薄月已经升至中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