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爷
作者: 周淑惠我外爷(方言,外公)叫来老三。几乎全村子的人都称呼他三外爷,我的爸爸妈妈都喊他三叔。有一天,我突然发现外爷还有另外一个名字—来同友。外爷居然跟妈妈不是一个姓。
那时,我三四岁的样子,勉勉强强认识些简单的字,就把家里的两本记工簿拿出来,一个一个认读着上面的名字。读着读着,就感觉哪个地方不对劲儿,怎么外公和妈妈不是同一个字呢?妈妈不姓来,而是姓李。我困惑地看着记工簿上的名字,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人家的妈妈和外爷怎么都是同一个姓呢?我小声嘀咕着,心里充满了疑惑和不安。
我们家南边住着二嫂家,二嫂的女儿叫玉先。玉先的外爷是个红光满面的胖老头儿,总是背着双手拿着一把长杆烟袋,走路的时候头向前伸着,烟布袋在屁股后面随着脚步摆动。我叫他焦伯,叫二嫂焦姑娘。玉先的外爷住在北庄她舅舅家,隔三岔五就来她家走一趟亲戚,每次都是前半晌,到后半晌就回去了,从来不在玉先家过夜。有时候,玉先会给他外爷做一碗香喷喷的葱花鸡蛋面,老头儿舍不得吃,就你一口我一口分给两个外孙吃。我的外爷却从来不走亲戚,他一直同我们一起住,我哥哥陪着他住在耳房的偏屋里。
外爷的床头总是放着好多好吃的东西。有时候是一包马蹄酥,有时候是一包姜糖片。爸爸每个星期天回来都要给他带点儿零食,跟小孩子的分开,外爷的零食是不许小孩子吃的。但趁着妈妈不在家的时候,我们还是能偷吃一点儿的。马蹄酥总是很快就没有了,姜糖片却能吃很长时间,姜片太辛辣,我总是把上面的糖搓下来吃了,把姜留下来给外爷吃。
妈妈每天晚上都会泡一碗小麦粒,到早上煮开了花儿,趁着孩子们还没有起床,让外爷早早吃了补身体。偶尔早起遇见了,外爷会捞一勺送到我的嘴巴里,我舍不得一下子咽下去,慢慢地咀嚼,嚼得齿颊生香。那是我小时候吃到的最美味的东西。
我最喜欢在耳屋里玩儿,耳屋简直就是个藏宝室。不光是能找到好吃的东西,还有哥哥的小人书和水彩笔,这些都让我感到好奇。最最美妙的是,外爷的枕头下面居然还总是压着几张毛票!这个发现让我的小小人生顿时有了底气,腰杆子好像一下子硬挺了起来。冬天,外爷会把毛票卷在帽檐里戴在头上,那个地方就是我的“银行”,问妈妈要不来钱的时候,外爷就会慷慨解囊。
外爷是家里挣工分最多的人,记工薄上从来不缺勤。他不仅种地是个老把式,还会纺花、织布、磨粉面、下粉条。乡亲们说,外爷除了不会生娃,其他什么活儿都会干。
我从小就是跟着外爷长大的,他外出干活儿的时候,我经常跟在他的屁股后面,坐在田间地头儿上等着他收工回家。外爷的手很巧,仿佛有着无限的魔力,他能用狗尾巴草给我编成一个会跳跃的小狗,每当他抓起一坨泥巴,三下两下就能捏出来一个栩栩如生的小人儿,有鼻子有眼,能抬胳膊、蹬腿。我捧着这些玩具,心里满是骄傲和幸福。等到社员们歇息的时候,外爷也不闲着,他会在沟边地头儿割草,把背篓装得满满的,一收工就背着草回家。我们家的猪和羊看见外爷,老远就边叫着边挣着拴绳儿迎接他。一到家,外爷放下草背篓就坐在锅门外烧火,妈妈是掌锅的,炒菜、擀面条,满院飘扬着饭菜的香味,引得肚子咕咕乱叫,但妈妈盛出来的第一碗饭永远是端给外爷的。
外爷在七十六岁那年离开了我们。离世前的一个星期,外爷总是说着胡话。有一次,我给他端饭的时候,他紧紧地拉着我的手说:“看,你外婆来接我了。”还有一次,妈妈给他端水时,他对着妈妈说:“景华,这糖水真甜呀!”那些天,妈妈每次从外爷的房间里出来,眼睛都是红红的,仿佛强忍着泪水。我忍不住问:“妈妈,景华是谁?”妈妈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是你外爷的女儿,你大姐的亲妈,也是你爸爸的前妻,已经去世三十多年了……”
妈妈的声音里带着淡淡的悲伤,我突然觉得这个名字背后还藏着许多未解的故事,不仅仅是一个姓氏那么简单。
昨夜梦里,我又梦见外爷了,他一身白衣白裤,长长的白胡子飘在胸前,像童话故事里的神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