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奶奶是“神人”

作者: 丰丽

我的奶奶名字里带了“芝兰”这两个字,她有一回说自己的名字起得好,不像我们村里的人,什么“秀”“玉”啊,又问我知不知道“芝兰”是什么意思,我当时是个小学生,当然不知道了。

她是大家庭出身。20世纪80年代,她的侄女樊曼侬回来探亲,她才知道她弟弟的去向,她带着老父亲流落异乡嫁给了我爷爷。她一辈子很不容易,但这些事情,她从未提起。

她到了七十岁还身体康健,头发黝黑,走起路来像风车,上街、洗衣、做饭、缝补、清扫,所有家务全部承担。我上小学的时候,她时常提醒我要珍惜读书的机会,总是说:“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她敬重字和纸,不允许我们把书本垫在屁股底下坐着或把有字的纸片扔到地上踩。她说,过去的读书人都是抓住早晨的时间来背书的,这个时间不该浪费。那时,学校还没有早读,她起床给一家人做早饭的时候,就把我也叫起来在院子里读课文,等到她把饭锅烧开,我还没有背会,她倒背会了。

我读初中的时候便开始在学校住宿。那时,我只打食堂的饭不打菜。菜是打不起的,当时大多数孩子都是带咸菜。为了改善生活,我会在某个中午骑自行车往返十多里路回家吃饭,而我的奶奶仿佛知道我今天会回来。当我汗流浃背地从学校骑车飞奔回家,车前轮撞开大门时,穿着黑布大褂的她站在我的面前,一脸惊喜地笑道:“你怎么知道我今天做好吃的了?你怎么赶得这么巧?”我停好自行车,到厨房里,盛上一大碗白米饭,堆得冒尖儿,盖上香喷喷的腊猪蹄和粉条,狼吞虎咽地吃起来。趁我吃饭的工夫,她给我炒咸菜,慢慢炒干,再加上一大勺猪油,炒得香喷喷的,装到瓶子里。这就是我接下来几天的菜了。

我是我们村第一个考上大学的人,通知书下来后一家人欢天喜地的,在这欢天喜地的气氛中,我却惹了一场祸。那时正值秋收,我从地里回来,路过线拐子桥,看见姜奶正和她丈夫在田里割稻子,我喊道:“姜奶,割谷啊!”其实,我最怕跟人说话,不是我不尊敬那些大人们,而是紧张,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但不说话就会遭到家里人、村里人的批评,家里人要求我见人必须先叫人家。

姜奶从稻田里直起腰,笑眯眯地说:“嗯,这女娃儿考上啦!”我回了一声“嗯”,就走过去了。中午我妈一进屋,气冲冲地就开始数落我:“你姜奶说,跟你说话你都不理!说你考上学就傲了,变得真快!”我十分震惊,就把事情的经过讲了一遍,我妈哪里肯信。我一气之下跑到姜奶的大门前,叫道:“姜奶!姜奶!”她走出来,我质问她,为什么我跟你打招呼了,你还跟我妈说我考上学了就傲了、变了。“没有啊!你妈怎么这样啊?走!我找她去!”她气冲冲地往我家里走,我气冲冲地跟在后面。到了我家,她在门外叫我妈的名字,我妈出来了,她站在我家大门外高声质问我妈,我妈被问得哑口无言,转而开始骂我。姜奶走后,奶奶说:“真是的!打招呼了,为什么这么说人家孩子。”她的一番话,再加上家里觉得我现在考上大学打不得,所以这一次就没打成。

我大三寒假的那个冬天,奶奶病了,起初我们都没有在意,以为她年纪大了,好起来慢。谁知,她后来越来越重,直到卧床不起,最后按照我们家乡的习俗把她挪到了堂屋。

过小年那天,家里只有我一个人,因为马上要到新年了,爸妈忙着上街买东西。那天,我按照我妈的要求忙着擦拭供桌,我的眼睛不时地落在旁边的奶奶身上。一整个上午,她就这么静静地躺在那里,可是前几日,她还在不分昼夜地尖叫啊!我俯下身,在她耳边轻轻说:“奶奶,喝点儿水不?”“唔……喝点儿就喝点儿吧。”我倒了一杯温水,蹲在她旁边把塑料软管塞到她嘴里。她喝了一些,说:“我怕是好不了了。”声音虽低,吐字却很清楚,像刀子一样割着我的心,巨大的悲伤压迫着我,一种咸酸的东西在嗓子眼儿里似乎马上要决堤,我徘徊在真实与虚伪之间,说不出话。那晚,她静静地走了。

如今,她离开我已经二十多年了,我时常会想起她,想起她的一言一行。她的慈爱,她给我的影响,还有我对她永远的愧疚。

斯人已逝,但那种芳香从未消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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