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场情节与不在场情节的相互建构
作者: 向芷萱《红楼梦》的第七十四回是《红楼梦》情节发展的一个重要转折点,这一回的情节经过大致为:傻大姐在大观园内无意间捡到了一个绣春囊,这一幕恰好被邢夫人撞见。邢夫人便以此为由,找到王夫人并对其进行责难。王夫人在得知此事后,心中大怒,尤其是在王善保家的刻意挑拨之下,情绪更是难以控制。最终,王夫人以查赌为借口,下令进行了抄检大观园的行动。在此事件中,从怡红院开始,逐一搜查到潇湘馆、探春院、惜春院,直到在迎春处发现了司棋私藏的书信。随着抄检的深入,王熙凤因体力不支而结束了搜查。此后,因抄检事件的影响,惜春与宁国府彻底决裂。至此,抄检大观园这一事件大致宣告结束。
表面上看,似是王夫人为了自己孩子不受诱惑,不被带坏进行的一次搜查,又似是一起各方权斗,清算异己的事件;但实际上,细观文中的情节安排,人物的各种表现,我们会感受到作者“真事隐去,背面敷粉”的功力,这一回中的“不写之写”使得文章情节安排极具匠心,将“草蛇灰线,伏脉千里”运用得淋漓尽致,作者的“意在言外”,留下了足够多的空白,引导读者补足并未明说的情节。就如解构主义理论创始者雅克·德里达在《论文字学》中所言,文本中的在场情节和不在场情节往往相互建构、彼此依存,而读者的想象力、生活经验也要和文本内部世界的内容互相“补充”,新批评学者和结构主义者所理解的自足独立、意义完整的封闭文本并不存在。在解构主义看来,读者对文本的理解,都要借助于对文本中缺损内容的主观“填充”。于是,在简单一个抄检大观园的事件里,却暗含诸多疑点等待我们根据在场情节和不在场情节的相互建构去探究。本文主要从以下三个疑问之处进行分析,试图探究出“抄检大观园”事件的情节设置逻辑。
一、绣春囊的归属问题
既然事情因绣春囊引起,那么这个绣春囊究竟是谁的?作者并未在文中说明主人,但根据在场情节来看,绣春囊是被傻大姐捡到,正好在此时被邢夫人撞见。邢夫人虽然是一房太太,但并不是掌权人,掌权人是二房的王夫人,因此这里可以合理怀疑是邢夫人为了夺权,趁机引发的一场声讨王夫人的行动。但随着情节的推进,我们会发现绣春囊并非邢夫人安排的。因为,抄件大观园过程中,被查出来的是司棋,即邢夫人耳目王善保家的亲外孙女,是“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行为。并且,故事一开始也交代了邢夫人是碰见了傻大姐,因此绣香囊基本上不可能是邢夫人的,邢夫人对王夫人发难,更合理的猜测应该是她有对王夫人,甚至尤其是王熙凤的不满,想趁机打压一下,“夺权”之说较为夸张,因为如果她真想借机达到夺权目的,她大可以直接去找贾母挑明,她并不想把事情闹大的原因,应当仅仅是出于想打压、刁难和挑剔王夫人与王熙凤。
当我们接着往下读,便会发现王夫人被邢夫人告知了此事之后,马上去找王熙凤—“王夫人喝命:‘平儿出去!’平儿见了这般,着慌不知怎么样了,忙应了一声,带着众小丫头一齐出去,在房门外站住,越性将房门掩了,自己坐在台矶上,所有的人,一个不许进去。凤姐也着了慌,不知有何等事。”如此怒火,将王熙凤也吓住。且王夫人一来便指责绣春囊是王熙凤的—“我且问你,这个东西如何遗在那里来?”当王熙凤否认后,王夫人依旧指责是琏二爷带来的,或是王熙凤的。但在这里,我们会注意到,绣春囊是在大观园里捡到的,而大观园主人明显是贾宝玉,贾宝玉本就是出了名的风流公子,此前还收过蒋玉菡的汗巾子之类的事,王夫人这里虽然有袒护自己儿子之疑,也情有可原。但她为什么着急给王熙凤下定论呢?王熙凤毕竟也是她自己的内侄女。因此,绣春囊是不是贾宝玉的先不谈,我们看到的是,王夫人实际上也有对贾宝玉的怀疑,因为再从后文来看,一是当王熙凤解释并捋了一圈可疑之人后,王夫人明显态度缓和,因为只要不给自己儿子带来坏名声便是;二是她急于对晴雯下定论,觉得晴雯长相过于漂亮是威胁,以及后来急于将晴雯赶出去,除了她一贯不喜欢与黛玉长相相像的人之外,说明她心里是有丫鬟诱惑宝玉,或宝玉从外带一个绣春囊回来和丫鬟们玩“妖精打架”的游戏等想法的,这也是她后来对晴雯发难的原因之一。虽然至此我们仍然无法推断绣春囊究竟属于何人,但我们能感受到从绣春囊一事中牵扯出的各种矛盾,这些矛盾在此事件中得到了显化、激化。作者通过一个绣香囊事件托出贾府中的这些矛盾,也彰显了作者谋篇布局的精巧细致。
二、潇湘馆情节上的疑问
在王夫人对王熙凤进行谴责,而王熙凤给出解释并给王夫人提供更多可选择的怀疑对象后,王夫人的态度明显缓和。而这时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开始进行挑拨,她一通煽风点火编排晴雯,马上就将更多的警惕与怒火引到了晴雯身上,王夫人也直接表达了对晴雯的不满,话语里暗含着对黛玉的厌恶与憎恨,王善保家的终于找到机会搜丫鬟们的箱子,王夫人在盛怒之下就同意了这个愚蠢的方法。而王善保家的本来就觉得“丫鬟们不大趋奉他,他心里大不自在,要寻他们的故事又寻不着,恰好生出这事来,以为得了把柄”,被王夫人一任命,就更加狐假虎威。王夫人下令之后,作为执行者的王熙凤更加为难,她是邢夫人的儿媳妇,又是王夫人的内侄女,抄出什么来都与自己脱不了干系,要抄不出什么且不能敷衍对她才是最好的。但在抄检这件事上,如果真刀真枪,就会得罪大观园里的小姐们,于是她的做法是让王善保家的去冲锋陷阵,自己跟在后面顺水推舟。其中最重要的是,她在抄之前表明了一个原则:“我有一句话,不知是不是。要抄检只抄检咱们家的人,薛大姑娘屋里,断乎检抄不得的。”这个原则是她们在抄检完怡红院之后说的,达成一致后,她们直接就去了潇湘馆。到了黛玉这儿—“黛玉已睡了,忽报这些人来,也不知为甚事。才要起来,只见凤姐已走进来,忙按住他不许起来,只说:‘睡罢,我们就走。’这边且说些闲话。那个王善保家的带了众人到丫鬟房中,也一一开箱倒笼抄检了一番”。众所周知,大观园的亲戚指的就是黛玉和宝钗,但是为什么到这里黛玉又不算“外人”了,这不是违背了不抄亲戚的原则吗?作者的伟大之处,所有的答案都在“这边且说些闲话里”,聊了什么,作者没说,这就是“不写之写”,看似什么都没说,但什么都告诉了读者,王熙凤没有违背自己的原则,黛玉是自己人,她去跟黛玉说的,便也是这个“自己人”的信息,黛玉自然也不会因晚上有人突然来抄检动气。
这也正是作者的“草蛇灰线,伏脉千里”,其中涉及的就是“木石前盟”和“金玉良缘”的问题,在选择宝二奶奶的问题上,贾府分成了两派:宝钗的最高靠山是王夫人,因为宝钗是王夫人的亲外甥女;黛玉的最高靠山是贾母,因为黛玉的母亲,就是贾母的亲女儿。而“机关算尽太聪明”的王熙凤,日常最主要的工作就是要博取贾母欢心,她的治家政治智慧要高出王夫人很多,在选择接班人的问题上,她一定会讨实际最高掌权人的欢心。经过几年的察言观色,发现宝二奶奶的这个位置应该是黛玉的,所以她才在第二十五回公然调侃黛玉,“你既吃了我们家的茶,怎么还不给我们家作媳妇?”她的每一句话都不是胡乱说的,她也根本不掩饰自己的偏好,也正是为了让贾母知道,自己和她是一条心的。所以我们合理猜测,以上这些就是伏笔。
所以,在抄检潇湘馆的夜晚,王熙凤跟黛玉说的,便是自己定的那条“只抄咱们家的人”的原则,所以从紫鹃那里抄出来多少男人的物件,都是宝玉的,宝黛打小儿住在一起是“老祖宗”的命令,所以黛玉什么事都没有。而那位同样聪明的宝钗,第二天早上便辞别了李纨,悄悄找了个借口就搬走了。她知道了王熙凤的态度,她知道自己应该要“避嫌”了。宝钗此时非走不可的原因在于贾母之前几次明示、暗示宝钗应该出阁了,但薛姨妈母女都装不明白也不表态。但这一次抄检,宝钗必须走,一是同样是亲戚,只抄检黛玉不抄检自己这边,让宝钗的境遇已经无比尴尬;二是宝钗曾对宝玉说自己那边的门“关门有功”,可事实是董妈妈也参与了赌博,等于自食其言;三是探春有的见识,宝钗和黛玉自然也有,王夫人作为自己的姨妈,竟然下了这种愚蠢的决策,也同样引起了宝钗的反感。
值得一提的是,当时史湘云也恰好在蘅芜苑,然而宝钗在决定离开时并未询问史湘云的意见,便直接与李纨等人商议,将史湘云安排到了他们那边。史湘云对此事先毫不知情,这后来成为她与黛玉交谈时,对宝钗行事果断但欠缺考虑的一种不满情绪的来源。
这样简单的几句话、几个情节,就将各方势力对于宝二奶奶的看法,对于黛玉、宝钗二人的境地,以及宝钗性格上的特点都细细展现,使得文本极具可读性。
三、探春发起正面冲突的疑问
而抄家到潇湘馆并非故事的高潮,到了探春那里,才是抄检大观园最精彩之处。面对抄检的风暴,探春的选择是“秉烛开门而待”,敞开大门,严阵以待—“探春冷笑道:‘我们的丫头,自然都是些贼,我就是头一个窝主。既如此,先来搜我的箱柜,他们所有偷了来的都交给我藏着呢。’说着,便命丫头们把箱柜一齐打开”。凤姐也知道探春生气,便不想继续为难,但探春依旧不依不饶,并说出了那段令人印象极为深刻的话—“我的东西倒许你们搜阅,要想搜我的丫头,这却不能。我原比众人歹毒,凡丫头所有的东西我都知道,都在我这里间收着,一针一线他们也没的收藏,要搜所以只来搜我。你们不依,只管去回太太,只说我违背了太太,该怎么处治,我去自领。你们别忙,自然连你们抄的日子有呢!你们今日早起不曾议论甄家,自己家里好好的抄家,果然今日真抄了。咱们也渐渐的来了。可知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是古人曾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
探春这段骂得深刻,骂得心酸,骂得痛快,慷慨激昂之言畅快,但“悲凉之雾,遍被华林”(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不禁让我们感到一阵悲凉。有情义、有担当的探春,公然地站出来反对抄家,那个蠢笨的王善保家的,却因为自己瞧不上庶出的小姐,仍然去冒犯探春,结果—“一语未了,只听‘拍’的一声,王家的脸上早着了探春一掌。探春登时大怒,指着王家的问道:‘你是什么东西,敢来拉扯我的衣裳!我不过看着太太的面上,你又有年纪,叫你一声妈妈,你就狗仗人势,天天作耗,专管生事。如今越性了不得了。你打谅我是同你们姑娘那样好性儿,由着你们欺负他,就错了主意!你搜检东西我不恼,你不该拿我取笑。’”在这里,探春对丫头们的情义与担当,对王善保家的嘴脸的怒斥,她家国情怀的胆识与报复,对家族命运的担忧与痛惜,全都展现出来了。发起抄检的,探春的长辈邢夫人、王夫人,再到整个贾府的上上下下,只有探春看出来了,在这个钟鸣鼎食的贾府,从此走向末路,且这种命运不可挽回,她的眼界、智慧超过了贾府所有的人。
并且,探春的做法也仍旧带给后人勇气和反思:遇到明显的恶意,就应该理直气壮地、当下就反击回去,我们往往会逃避一些他人的恶意和批评,但那样的包容和自我消化,何尝不是一种对自我的背叛和伤害。
这次因绣春囊事件而起的“抄检大观园”事件,激发了诸多潜藏已久的矛盾,诸多矛盾与诸多线索交杂,最终一发不可收。在这场抄检活动中,我们看到了贾府内部盘根错节的矛盾,看到了势力的交错与冲突、权力的动荡与制衡,以及亲人间的狡诈与权谋,更通过这些看到了贾府包括所有贵族,甚至是对于封建时代,不可挽回地走向败亡的命运,而这也是作者曹雪芹在叙事上的精巧与思想上的伟大。
至此,当我们根据在场的情节来推断不在场者,将两者补全,似乎能探究出一些作者留下的猜疑,这看似简单的环节,却通过精巧细致的在场情节,显得格外妙趣横生、意味深长了,也使得《红楼梦》成为千百年来的经典,不断吸引着无数读者为之深挖研究,具有深刻且恒久的艺术魅力。这种艺术上的“留白”,不在场情节与在场情节的相互构建带来的艺术美感,正如《断臂的维纳斯》(又称《米洛斯的阿芙洛蒂忒》)一般,不仅是因为“残缺”(不在场情节)带来美,更是因为其本身(在场情节)就是一个伟大的艺术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