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根留住

作者: 肖流金

我客居渝北小城月余,民宿的老板兼保安兼保洁龚哥,拖地板、送开水时,总爱哼几句童安格的经典老歌《把根留住》。龚哥是潮汕客家人,早年入赘渝北的农村家庭。老一辈客家人的标准普通话基本词不达意,唱唱粤语歌、闽南歌尚可。可龚哥也是比较奇葩,他就偏爱唱普通话歌曲,五音不全还忘词,先唱后半段又接上半段也是经常的事。看到我要笑出声了,他就习惯性摸摸出汗的鼻头,赶紧找个台阶溜之大吉。

刚进民宿登记时,我问老板尊称,他一脸正经地让我称呼他“老龚”。“老龚”谐音“老公”,我瞄一眼冷风中也鼻头冒汗的民宿老板,告诉他:“老龚不敢称呼,还是留给您夫人吧,以后称龚哥好了。”他似笑非笑干咳两声,也算是接下我的称呼。

龚哥的女儿在广东读书,工作也选择了经济发达的潮汕市。孩子母亲牵挂着女儿的工作和生活,索性长年陪伴孩子了。渝北的小城只剩下龚哥一人,家人几次催他到潮汕团聚,龚哥只是嘴上应付几句,也未见行动。

这也算是彼此尊重的选择吧,潮汕人愿意久待渝北,从小喜欢麻辣火锅味的川渝女生却定居粤东。

龚哥身高一米六,肚子浑圆,走起路来像南极冰面上左右摇摆的企鹅。这几年,男士内增高鞋让龚哥开心得很。他在民宿登记台前晃荡晃荡,一会儿是老板,一会儿是保安。我喊他做保洁时,他把内增高鞋一脱,瞬间就矮了一截儿,老板形象大打折扣。看到龚哥这变化,我每次都强忍着不笑出声来。他知道我在调侃,却也不恼。

龚哥每次过来蹭茶也是有一手绝招。他知道我有好茶叶,也知道我茶瘾一上来,每天饭后是必喝不可。龚哥拿准了我品茶的时间,水一开他就开始敲门,很客气问候:“有啥需要一定要告诉我,我们都是好朋友,我已准备了重庆特色火锅料,找时间安排聚聚!”岩茶、绿茶、白茶、普洱茶,他轮着喝了几回,约吃火锅的承诺却忘得一干二净。看我把他杯中茶水续满,他摸摸自己浑圆的肚围,顺手把剩下未开封的小包茶叶揣进口袋,又来一句:“都是自己人,我就不客气,下次喝我的!”看到他这猥琐的身材,我哭笑不得。

在龚哥民宿旁新开了一家沙县小吃,姐妹俩年轻端庄,合伙营业,轮换上岗。小吃店日常食材简单,拌面、芋饺、炖罐是老三样,午后时间店里开始剁馅包饺。龚哥也准时到了店里,他也不惧生疏,把沙县小吃店当成自家经营,轻重活逮着就帮上一把。时间久了,姐妹俩知道龚哥意图,姐姐心善,笑一笑也不责怪;妹妹调皮,顺手将一把芋泥肉馅糊在了龚哥那只冒汗的圆鼻头上。

龚哥让沙县小吃的姐妹俩称呼他“老龚”。刚开始姐妹俩也正常且尊重地叫“老龚,老龚”,叫了两三天后,她们总感觉哪里不对。叫龚哥“老龚”时,看到龚哥那色眯眯的小眼和冒汗的圆鼻头,她们瞬间清醒过来,然后把“老龚”反过来称呼“龚老”。龚哥听后无任何异样,还是一副坦然自若的样子。这让我惊讶不已,只能对他的处世之道钦佩无比。

闲暇之余,我问过龚哥:“你为何不去潮汕工作、生活,能一家人团聚也是常人所愿,况且你幼年到青年的时光都是在潮汕度过的,难道对故乡没有一丝眷念?”龚哥一阵沉默后娓娓道来:“潮汕地区最讲究人丁兴旺,特别是对男孩的宠爱。母亲接连生育六个女儿,父亲是一肚子恼火和沮丧,每天码头贩卖鱼虾蟹螺,带上身边帮手的都是几个女娃,吆喝声都不敢高,看到同行摊上的男孩装车卸货,心里就特别羡慕,恨不得母亲当天就满足他生男孩的愿望。”我递了张纸巾给龚哥,让他擦擦动情后潮湿的眼眶和冒汗的圆鼻头,示意他继续唠唠,“第七个孩子出娘胎终于是男孩,父亲欣喜若狂,停了半个月的码头生意,给儿子办满月酒席时,所有宴请的客人一概不收礼金。母亲原以为父亲有了男丁,终于可以停下生育的脚步了,谁知父亲却不让母亲改变主意,还是在第三年春天生下了他们的第八个孩子。这个男孩,就是现在的我。”

龚哥小学毕业后,龚哥的父亲就让龚哥在码头帮忙买卖鱼虾蟹螺了,他的几位姐姐也陆续出嫁。年岁增长,龚哥兄弟俩接过鱼摊的同时,也接受了命运的安排,复制着父辈岁月的痕迹,早出晚归,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寻找平凡世界中,属于自己的幸福与收获。

父亲中秋酒醉后的一句话,让龚哥从此离开了生养他十八载的故土。我很诧异地问道:“要多重的话才能让你离开故乡?”龚哥沉默半晌才告诉我,龚哥的父亲与龚哥的伯伯叔叔都是延续着祖辈的安排,在潮汕海边码头做海鲜买卖。兄弟之间如果没有结婚,生育子女,是和谐相处、亲密无间的,一旦各自结婚成家了,为了谋生,为了利益,又同一码头近在咫尺,肯定是反目成仇,亲情沦丧的。这是生存环境造化弄人,无关是非对错。龚哥的父亲经历了兄弟之间的冲突争执,更体会了人性的弱点。龚哥满十八岁了,可以离开亲人,离开家乡,离开码头了。

后来的日子,龚哥随着工程队远赴青藏高原、东北林区,一路漂泊,终在渝北的小城认识了让他改变后半辈子的妻子。妻子的养父母要求龚哥必须上门入赘,龚哥的孩子也要跟随养父母姓氏。在征询过父母的意见后,龚哥终于把自己给安排了。

“现在她们都在广东潮汕久居了,渝北这边还有两位老人,年纪大了,根在这里呢,照顾好老人,也是我的责任,做人不能忘恩。”我伸手拿了纸巾,迟缓了很久都没递给龚哥—这位我旅居月余,常常调侃的老板。我转身到窗口,擦去了溢出眼角的泪花。

我离开渝北小城半年后,接到了显示重庆号码的电话,传来的却是伤感的女声,询问清楚后才知道是龚哥民宿旁沙县小吃店的那个妹妹,她告诉我,龚哥一星期前住院了,我问具体原因,她说:“有天中午,龚老去店里时,遇上了店内厨房液化气罐胶管破损,姐姐给客人加餐时不慎引燃明火,姐姐惊慌失措地跑出店外,就餐客人也吓得落荒而逃。只有龚老不顾安危,冲进厨房,关上气罐阀门,才避免了一场灾难。但还是把他的头发和眉毛烧焦了,身体其他的位置也有灼烧到,目前在医院状况还好,逐渐恢复中,姐姐也在帮忙照顾着。还有忘了一句最重要的,龚老说想喝福建武夷山的大红袍,记得到渝北一定要带上。”

我打开携程网,预订了飞往重庆江北机场的航班。

人生往往有很多选择,最终的选择让我们成为自己想要的样子。故事的结局并非重要,重要的是我们拥有一段无可替代的时光,而这段时光都将成为我们生命中最好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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