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乡,我的母校
作者: 田国和故乡,母校,那是浓缩在记忆里的一幅画,抑或一坛陈年老酒。随着年龄增长,越发清晰,愈加醇香。
—题记
一
身在异乡,年逾花甲,徘徊在岁月的长河中,多少人多少事过眼云烟。唯独故乡的记忆,宛如细丝,总是在心间轻柔地牵绊着我。当真是“回忆往事恍如梦,重寻梦境何处求”。
“人隔千里路悠悠,未曾遥问心已愁。请明月代问候……”
又是一年开学季。
承载我无数欢笑与梦想的汶上县郭楼镇后沙中学,突然又格外清晰地浮现在我眼前。
记忆中的故乡,河流小溪,乡路弯弯,一抹或浓或淡的绿,与村落农舍、杂花生树,相映生辉,生态、古朴、自然,似一幅明丽的乡村水墨画。
1974年9月,14岁的我从康村小学升初中进入后沙中学。
出了村庄临近学校,远远看到的是一南一北两个篮球架。走近篮球架就是一长方形的小操场,周圈被学生跑步做体操踩踏得格外平整硬实,在太阳下泛着青白的光。
说是学校,但也仅仅是用不足两米高的墙,圈了个院。院东偏北留了个大大的口子,算是没有校门的校门。
靠西侧坐北朝南的位置,前后两排,一排两大间,用黄土堆砌而起、房顶挂了青色泥瓦的教室,一排为初一,一排为初二。教室内摆放着杨柳木做的简易教课桌,讲台墙上一个用水泥抹的黑板,南北面各有两扇木制大窗户,镶有白亮且泛着绿光的平板玻璃。
后排教室东面约十米,盖有同教室一样两间通间的房屋,只是比西面两个教室稍低了些,这是老师们的办公室。靠东头还有一小间低矮的厨房,供两位家在几里外村庄的公办教师一日三餐做饭用,几根立放在墙角准备烧火做饭用的细木棍上,缠绕着丝瓜的藤蔓,翠绿葱茏,开满黄黄的花;早中晚学生不在校的时间里,烟囱冒出或黑或黄或蓝的缕缕炊烟,给这个农村学校平添了几分烟火气。
彼时的农村学校,大多是这样简陋又充满生气的。这所新建的学校,是附近三个村庄的最高学府。晨钟悠扬,召唤着一群群少年踏上曲折的乡径,他们或东或西或南,欢声笑语中夹杂着打闹,悠然欢快地涌进简陋又充满生气的校园。
学校四周是一马平川的田野,种植着应季农作物,散发着淡淡清香。
1972年,郭楼人民公社与教育组为解决师资不足的问题,动员建议康村、后沙、张庄三个大队合办初中。这可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涉及千家万户、子孙后代的大事。时任康村大队支部书记田代目、张庄大队支部书记陈兰楷率先响应上级号召,会后便碰头规划校址,商定出料出工等事宜。说干就干,当年秋天就动了工。1973年秋,两个村子的初中就合在了一起,学校名叫“康张联中”。
1975年,我上初二的时候,后沙村的初中也并入了这个学校,教师是从三个村子原初中教师中选拔组成。学生自然都是三个村子里的农家子女,校名由“康张联中”更改为“后沙中学”。
二
学校建在康村、后沙、张庄三个村子中间,鲜艳的五星红旗空中飘扬。四周一片肥田沃土,初秋的田野里,盛长着玉米高粱和谷子。高处俯瞰,学校像一艘蓄势待发即将远航的轮船,傲立在浓绿海洋之中。
去后沙中学上学,用汶上西北部方言说特别有意思:康村的人说上“家东”上学去,张庄的人说上“家西”上学去,后沙村的人则说去“家北”或者说去“家后”上学去。说法不一,所指皆同,目标一致。
对当年的我而言,五年小学是在本村家西徐庙读的,上初中则需要走出村庄与其他村的学生一起学习,我自然很是好奇与憧憬,兴奋得一晚上都没有睡好。天刚蒙蒙亮,我就穿上母亲给我做的新布鞋,背起书包、扛着木凳子奔向村东学校报到。
时值人民公社下的生产大队生产小队集体劳动时期,社员都是向阳花,劳动热情高涨。“抓革命、促生产”“农业学大寨”的火红年代,遍地红旗招展,革命口号震天响。淳朴勤劳的父老乡亲,使用简单的生产工具在大田里辛勤劳作,祈盼风调雨顺,争取多打粮食,多交爱国粮,支援国家建设。
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学生大多衣不遮体,面黄肌瘦。春夏的风吹得尘土飞扬,走在路上简直睁不开眼睛,刮得嘴里都是沙土;每逢夏秋雨天,泥泞湿滑的路拔不动鞋子,索性提着鞋赤着双脚跋涉,一不小心还要摔跤;雪后路上白茫茫一片,寒冷的空气刺激到鼻子都喘不上气,用手搓搓再捂住口鼻才得到缓解,到了学校头发和眉毛睫毛都白了……
同学们怀着学好文化,掌握知识,为建设农村、改变农村,实现祖国“四个现代化”的美好愿望,无论季节如何变化,他们始终风雨无阻地奔走在上学的乡间小路上。
同学们激情燃烧,理想远大。印象中学习压力并不大,社会与学校重视的是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除正常上课,空余时间操场上可跳高、跳远、打篮球和打乒乓球等。学校还组织学工学农,我们一群孩子在张庄村拆装过废旧柴油机,在康村田间仔细观察过玉米生长,打着锣鼓在后沙村大街游行,多次参加人民公社的集会与文艺汇演。加入共青团,不仅本人幸福,同学羡慕,也是全家人的光荣,母亲逢人就说:“我儿是团员了。”
“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那段艰苦却又充满希望的岁月,是我人生最宝贵的财富,它让我懂得生活的不易,更让我明白努力的价值。
这让我想起一件至今仍觉得尤为高兴和幸福的事:初中二年级的时候,我们相约去后沙、张庄两个村子看戏、看电影。有同学扛着板凳提前给没到的我占了场,特别要好的同学还会相互送些生产队分的菠菜、茄子、大葱、白菜,这在那个以地瓜和咸菜充饥的年代,是多么难能可贵的事情啊。因此,我与后沙、张庄两个村庄的数名同学结下了深厚的兄弟情谊,五十年间一直保持密切联系。偶有相聚,我们便会把酒言欢,诉说往昔岁月……
三
那个年代的老师,虽然大多是挣工分的民办教师,但对学生却极其负责,似是蜡烛,燃烧了自己,照亮了别人。老师每周只有周日一天休息,白天教学,晚上在学校办公室点着煤油罩子灯集中办公。橘黄色的温馨的灯光下,是老师批改作业、写教案的认真脸庞。没有电的冬天,老师在教室点起油灯陪着学生晚自习。老师为学生补课乃家常便饭,甚至还经常去做家访,可谓夜以继日、废寝忘食。这一切的一切都是自愿且无偿的。写到这里,耳边仿佛飘来宋青松作词、王佑贵作曲的《长大后我就成了你》。
就是在后沙中学,我遇到了知识渊博,教学有方的语文老师衡景儒先生,受他的启蒙和影响,我才迷恋上我们中华民族的灵性文字,走进了文学殿堂。
2023年,恩师喜寿,也许巧合,他居然写了一篇7800字的《难忘师生情》发表在《文化时空》杂志2024第1期(总第183期)双月刊上。句句师生情,段段难忘事,饱含深情地回忆了他与我亦师亦友的五十年,令我惊喜与感动。
行笔至此,我想起了烟台广播电视台原副台长、胶东在线网站原总编辑,现任烟台市散文学会会长,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先后六次受到党和国家领导人接见,两次荣获中国新闻最高奖—中国新闻奖一等奖的邓兆安先生,他在《我的老师郑承阳》开篇写下了精辟且富有哲理的题记:“遇见一个好老师,不仅会点燃你心中的梦想,还会持久地影响和激励你不惧挑战,书写出别样的人生!”
于我而言,我何尝不是最幸运的那一个呢?
1976年7月,16岁的我从这个学校初中毕业。9月初,我背着母亲做的干粮和一罐头瓶咸菜,与同村同学张青民结伴,步行去了东平湖畔、鸡鸣两市三县、阳城坝村东的“苗圃”,开启了高中两年的求学路。
说来也是缘分,我良善贤惠的太太衡秀云女士也是在后沙中学上的初中。以至于后来我与她戏谑说:“我是你的学长,你是我的学妹。”
2003年以后,初中生源逐年减少,康村、后沙、张庄三个村的学生去了北面郝营村的“郭楼镇第三中学”。
同年,康村、后沙、张庄三个村庄的小学合并。
2005年,镇教委开始在原中学校址筹建新小学。
2008年春节过后,新学校启用,校名为“后沙小学”。
我的同窗好友魏廷臣先生,自2003年三村小学合并后至2015年,在这个学校担任校长达十三年。2014年春天,年过半百的我回乡探亲,得以重游阔别近四十年的母校,寻找属于自己少时的念想,却发现他早已变了模样。
改扩建后的后沙小学占地近万平方米,活动设施设备一应俱全;所有班级教室均安装有智能交换式触摸一体机,实现了教学现代化、智能化。
清晨的阳光温柔地洒在校园的土地上,一缕缕清新的空气弥漫在四周,水泥路宽阔平坦,两旁的树木郁郁葱葱。校园花坛里多种花卉竞相绽放,为校园增添了一抹亮丽的色彩,也给师生们带来了愉悦的心情。校内校外都是一道亮丽的风景,彰显着校园的文化氛围和特色。
虽为小学,但如今的学校环境、师资力量与当年初中学校相比,有了天壤之别。我歆羡如今的孩子赶上了好时代。
漫步母校,“回忆往事恍如梦,重寻梦境何处求”。那些青涩而又充满奋斗的日子,如潮水般涌来。我试图寻找当年我的那个身影,可越想看清楚,视线却变得越模糊。小时候真傻,竟然盼望着长大……
走出母校,恰遇外出办事回村的发小儿同学李大符,小时候说好的长大一起去远方,他却成了守村人。原因是家父早逝,兄弟们又多,他似如路遥小说《平凡的世界》中的孙少安一样,18岁便挑起了家庭重担,多次放弃外出工作机会。村民都替他惋惜:“这是孝悌应尽的责任啊。”他却淡然一笑。他的两个儿子非常出息,研究生毕业,定居南京,让他无比欣慰。
2023年,随着大批农民进城,小学生源逐年减少,县教体局和镇教委不得不撤了这个小学。
从此,这个从“康张联中”到“后沙中学”再到“后沙小学”的学校,彻底退出了教育历史舞台。
值得骄傲与自豪的是,存在半个世纪的这所农村学校,教学成果辉煌,有许许多多的乡亲祖孙三代都曾经是这个学校的学生。学生毕业了一级又一级,从这里走出去的学生成千上万,中专生、大学生、研究生,数不胜数,工农商学兵,遍布祖国的四面八方,有农业一线的种地大户,有自主创业的私企老板,有身居要职的国企总裁,有保家卫国正在部队服役的营团级干部,有除暴安良为民保平安的公安民警,有教书育人的地方与军政大学专家教授,也有从事文学创作的诗人作家……
我相信,曾经在这里上过学的人,特别是工作生活在异乡的同学们,梦想和青春的记忆仍然被留在这里,留在这所被遗忘的废弃校园中。
集团公司的李大河,既是我的同事,也是我的好兄弟,他也曾是后沙中学的学生。他师范院校毕业的爱人王洁老师,曾在这个学校辛勤耕耘十六年。
一次,他与我聊天儿时告诉我:“哥,咱村东的学校没有了。”
“哦,没有了啊……那老师和学生都去哪里了?”
“分流了,大多去了郭楼镇中心小学。”
从神情和话语来看,他对母校同样充满着深深的留恋与不舍。
四
回乡祭祖,车行至学校门口,只见大门紧闭。
我停下车望着我的母校,我还记得这条路上,夏天有人骑着自行车卖冰棍儿,还有人拉着板车换西瓜,一群孩子追着卖冰棍儿的爷爷跑,不买也在后面追。不知道为什么,我总希望能在这条路上再碰到村里的孩子,看着他们玩一会儿,可是我没有看到。唯有那排排幢幢的教室及院落依然矗立在那片厚重的土地上。物是人非,失落感油然而生。
我瞬间萌生出再走进学校转转看看的念头,遂走近了学校大门。
看门人居然是我认识的后沙村衡广水,他与我寒暄几句便爽快地打开了校门。
再次踏上这片熟悉又陌生的土地,心中涌起的是无尽的感慨与惆怅。学校废弃时间虽不长,校园内却充满了灰尘和破败的痕迹。曾经繁华的校园,杂草丛生,一片荒芜。昔日整齐的校舍,如今房屋倒塌,残垣断壁长满了荒草。那些承载着知识与希望的教室,门窗破碎,跌落的瓦片洒满了地面。黑板上的字迹已经模糊不清,充满了岁月的沧桑和无尽的寂静。校园里的槐树也未能幸免,歪倒在一旁,多年弃之不用的铸铁大钟依然挂在上面,它见证了岁月的流转和历史的沉淀,面前的它仿佛在诉说着岁月的无情,它曾经是校园上课放学的施令发号者,如今却显得如此狼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