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译美学视域下苏轼宋词德译
作者: 高凯辉宋词的翻译从本质上来说是一种跨学科的活动,无论是翻译还是宋词都需要做到“求美”。宋词本身是为适应酒筵花间、歌台舞榭等场所娱宾谴性的需要而产生的,语言朴素简单,体制风格独树一帜,其创作活动既需要“传情”,也需要“求美”。北宋词人苏轼作为宋词的代表人物之一,创作了众多脍炙人口的词作。其词语言通俗易懂,情感溢于言表。本文以吕福克在《宋词选:汉德对照本》(2019)中收录的苏词德译译文为研究对象,借助刘宓庆的翻译美学理论对文本进行分析,从文本的形式系统和非形式系统两个方面分析语际转换的美学效果,拓宽对宋词德译研究的路径,论证翻译美学在宋词翻译中的实际指导意义。
一、宋词翻译与翻译美学
翻译美学是中国当代知名的翻译理论家刘宓庆翻译研究的一个重要领域,研究的范围既涵盖了翻译研究,又涉及语言美学问题,其核心问题是如何让译文尽可能地呈现原语的艺术美,并传达原文的风格。“翻译美学是译论的美学途径”(李星颖《翻译美学研究概述》),以翻译审美客体(原文和译文)、翻译审美主体(读者和译者)、翻译审美意识系统、审美标准及其审美再现手段为研究对象,以“本位观照,外位参照”(刘宓庆《翻译美学导论》)为研究原则。译文的接受度不仅取决于原文的艺术价值,还取决于译者所创作的译文自身的艺术价值。因此,对审美再现手段的研究极其重要。
对于宋词而言,翻译美学要求翻译活动应具有“五美”,即音韵声律美、语言形式美、修辞模式美、篇章结构美和内容情志美。但词这一种文学形式还未受到德国汉学家的重大关注,苏词在德国的传播处于滞缓阶段。截至目前,学界尚无对苏词进行深入研究的德语著作。译成德语的苏词作品数量较少,《宋词选:汉德对照本》(2019)一书收录了六位著名德国翻译家的德译作品十六篇,其中德国汉学家、翻译家吕福克译有宋词八篇。吕福克在谈及诗歌翻译时提到,任何翻译与原作之间都无法达到完全的一致。纵观吕福克的翻译作品,其主要特点是内容与形式兼顾的折中风格,即译诗内容尽可能地接近原诗,且尽可能地将内容以具有中国诗歌特色的形式呈现于读者面前。因此,吕福克的德译理念在很大程度上与翻译美学要求的“求美”原则相吻合,在发挥译者主观能动性的同时,着眼于审美客体,能够将二者协调统一,使译文达到较好的审美效果。
二、文本的形式系统
形式系统即审美符号集,从语音、文字、词语、句和段的不同审美层级着眼讨论了审美客体的审美信息,即语音层审美信息、文字层审美信息、词语层审美信息,以及句和段层审美信息。翻译过程往往表现为“译者与作者的无声对话”(付天海《翻译文化视域下〈庄子〉在德国的译介研究》),绝对的“信”是不可能的,所谓的“‘等值翻译’只是一种理想”(西风《阐释学翻译观在中国的阐释》),因此译者需要尽可能把握原文的审美信息,通过合适的翻译方式再现原文的审美价值。
(一)语音层审美信息
宋词创作对音韵格律的选择极为严格,且因中德双语之间的语言差异,协律押韵成为宋词翻译的一大难题。在德语中,诗歌节奏的构成规律是抑(或轻,Senkung)扬(或重,Hebung)结合,由此构成韵律(Metrum,Versmaß),且根据音节的发音规律在行末进行押韵(Reim)。而汉语诗歌不似德语强调抑扬,而是注重高低律,追求平仄相间,协律押韵。毫无疑问,汉语宋词特有的文字韵律在德译过程中是无法实现的,只能借用德语诗歌的韵律手段尽力保留其音韵声律美。以吕福克所译《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中的部分词句“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为例:“Der Mensch kennt Trauer, Freude, Trennung, Wiedersehen/der Mond durchläuft die vorbestimmten Phasen/Von jeher sind die Dinge unvollkommen!”吕福克在此运用复韵(Haufenreim)的尾韵形式,以尽力保留原诗的韵美。从翻译美学的角度来看,尾韵主要的功能体现在审美方面,能使诗歌音律和节奏产生和谐的听觉审美满足。除尾韵以外,德语的诗歌还常用首韵(Alliteration),如前两行的“Der Mensch”(人)和“der Mond”(月),使用相同的词首辅音,使诗句读起来更有复叠感,也与原语词句的对仗形式相呼应,达到音形相融的审美效果。在诗歌韵律方面,每行皆采用抑扬格(Jambus)和抑扬抑格(Amphibrachys),抑扬交叠,一轻一重,叠浪起伏,富有节奏感,传达出原语的语音审美信息。
(二)文字层审美信息
文字是语言的浅表层结构,不仅承载着语义信息,在诗句中还具有一定的审美功能,主要体现为视觉美,这是构成文学语言特征、形成文学艺术审美源泉的要素之一。汉字是意合的象形文字,与德语相比承载着更多的审美信息。既如此,在整体视觉上的创新或个别词形的选择则可以弥补中德语言在文字层审美信息上的不平衡。以吕福克所译《西江月·照野弥弥浅浪》中的部分词句“照野弥弥浅浪,横空隐隐层霄”为例:
Ein Leuchten rings umher
auf einer Fülle flacher Wogen,
von Wolkenschemen Schicht um Schicht
der Himmel überzogen:
原文句式对仗工整,叠词“弥弥”和“隐隐”增强读者视觉和听觉的冲击,产生视觉审美效果。然而德语与中文的文字发音体系不同,叠字词语鲜少,正如所引译文,作者没有直接复刻出原语叠词的相似效果,但他用词组“Schicht um Schicht”(逐层)对“层”进行形式上的修改,一定程度上弥补了叠词缺失的审美效果。此外,原文的一行词经译者之手转化成两行,简言之为跨行(Enjambement),且在排版方面的缩进调整,视觉上给人以新奇感,增加诗体的活力。
(三)词语层审美信息
词是语言中能承载审美信息的最重要的基本单位。译文用词应当符合“准”“美”“精”三条审美标准,真正做到用词准确、得体、精练,传达出原文的炼字、修辞、语用等审美效果。以吕福克所译《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中的词句“竹杖芒鞋轻胜马”为例:“Mit Strohsandalen und Bambusstab/kommt man unbeschwerter voran/als ein Reiter im Trab!”此处借用“竹杖芒鞋”与入仕者所骑着的马相比较,暗含归隐山林之意。形容词“轻”本为“轻巧、轻便”之意,而在雨中前行所穿的芒鞋怎会不拖泥带水,又怎会比得过快马。故此处的“轻”分明是苏轼在《借前韵贺子由生第四孙斗老》中所说的“无官一身轻”,生动地表现出了对入仕的厌恶,以及作为闲人对归隐自然的向往之情。吕福克在理解此层含义的基础上,采用形容词比较级,在句法方面与原句达成同等的对比效果。且吕福克选用“unbeschwert”一词实在别出心裁,根据《杜登词典》,该词的释义为“sich frei von Sorgen fühlend, nicht von Sorgen bedrückt”(无忧无虑的),选词翻译不拘泥于文字表面“轻”的含义,而是结合语境灵活分析,贴合具体语境下作者的精神状态,将他此时一身轻松、无拘无束、活泼自在的状态传达给读者,达成语义对等,实现了词语表达的审美效果。
(四)行文层审美信息
行文即所谓的句和段,其审美信息根据刘宓庆《翻译美学导论(修订版)》主要分为“句法变异”“频度”“语用性、功能性句式安排”三类。句法变异即通过不常规句法关系将语法模糊化,以激发读者想象,从而产生美感;频度即通过重复、省略、对仗等手段增强文字表达力度,在形和音方面都具有美感;第三类的审美信息是蕴含在诗词整体上的宏观的形式美。以吕福克所译《调笑令·渔父》中的部分词句“红酒白鱼暮归。归暮,归暮”为例:“kehrt er am Abend heim/Heim mit Gemach/Heim mit Gemach—”所引片段是苏轼对渔父精神层面的描写,原词巧用两个颠倒词、一个重叠句和一个形色声通感的词句,描绘了一幅吹着长笛打道回府以自娱自乐的渔者暮归图。此处译者翻译遵照原文,尽力复刻原语的审美效果,取“heim/kehren”(回家)的词缀,“heim”(返回)与前文对应,在语义上形成连贯,在形式上达成链式衔接与修辞模式美。此外,在翻译“归暮”时,译者并没有采用字对字翻译,而采用了语义翻译的方法,添加“mit Gemach”(慢慢的)词组作为情状说明语,这让读者感受到渔父迟暮之年的悠然自得。就整体而言,译文意境与原文相符,语言风格统一,音节节奏均衡,意、形、音俱美。
三、文本的非形式系统
非形式系统是审美模糊集,包括“情”与“志”、“意”与“象”的辩证关系,这是一个不确定的、非计量的、模糊性的系统。宋词具有超于文本的情志美和意象美,这是植根于宋词文本深层的文化逻辑与内涵,需要译者借助宋词的曲调和文本内容把握宋词的情感基调,以此作为译文风格和文字情感选择的参考标准。
(一)“情”与“志”
诗词作品通过其细腻的文字和深刻的意象,向读者展现了作者对人生哲理的独到见解与深沉思考。这些感悟是翻译美学要求译者在文字转换过程中必须把握的,要用审美想象和审美感知产生对诗词作品的情感共鸣,并在译文中尽力再现作者的“情”与“志”。《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写于苏轼因“乌台诗案”被贬谪黄州的第二年,以其独特的表达方式,将暮春的杨花与离愁相结合,以一种幽怨缠绵而又空灵飞动的笔触,将普遍存在的离愁抒写得淋漓尽致。篇末显志之笔堪称一绝,为了再现苏词表达的情志,吕福克采用交际翻译法添加额外的符号与信息,尽力再现原词想表达的含义和审美效果。在译“不是杨花”时,吕福克通过“Du sollst”(你应该)的附加信息将视角转化成第二视角,引起读者思考为什么这不单单是杨花,随即又用“Denn”(因为)一句解答读者疑惑,原来是离人的泪水如同朵朵杨花,纷纷扬扬地飘落。杨花在古诗词里指柳絮(Weidenkätzchen),无根无蒂,飘忽不定,而又轻柔多情,正是杨花这种特质使其成为古往今来情愫满怀的迁客骚人寄托哀思的信物。吕福克尽力再现了苏轼细腻的描写方式,使得读者能够深切地感受到词人深深的离愁之情,引发共鸣。
(二)“意”与“象”
“一切景语皆情语”指的是借用外在物象将作者的主观情志物质化,寄意于物,寓物以意。但鉴于意象及其创造的意境效果都具有高度模糊的审美信息,在翻译中捕捉这些信息“显然是一种高层次的审美活动”(刘宓庆《翻译美学导论(修订版)》),正如王平在《文学翻译审美学》中提到的,文学作品的字词是作者对生活印象进行艺术加工而产生的,如何像原文一样在有限的空间创造无限的审美效果也成为诗词翻译中的一大难题。以吕福克所译《调笑令·渔父》中的部分词句“江上微风细雨。青蓑黄箬裳衣,红酒白鱼暮归”为例:“…schwimmt auf dem Strom/im Nieselregen, bei leichtem Wind/Grün der Umhang, braun das Wams/mit rotem Wein und weißem Fisch/kehrt er am Abend heim.”吕福克此处的译文也没有完全拘泥于原文的句子结构,而是采用短语的形式在行内形成对仗,尽力复刻出原文意象叠加形成的工整对仗,用质朴的语言将原文描绘的画面自然连贯地呈现出来,使读者在阅读过程中获得与原文读者相似的审美想象与审美效果。
文学翻译是高层级的语际转换,在翻译美学理论的指导下,“要求译者对审美意义和审美主体有清晰的认识”(马丹、龙曼莉《从翻译美学角度看张培基英译散文〈梦〉》)。在宋词“求美”德译的过程中,审美信息可作为译文质量检测的重要标准。吕福克在充分理解和尊重原文的基础上,灵活运用翻译技巧将与原语类似的审美效果呈现给目标语读者,同时为文学翻译视域下的宋词翻译提供了一个新的视角,印证了翻译美学理论对于中国宋词翻译的实践指导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