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滞”与“高速”
作者: 郭亚琳胡里奥·科塔萨尔,阿根廷当代作家、翻译家,也是拉丁美洲文学爆炸时期的代表人物。其短篇小说《南方高速》收录于其小说集《万火归一》中,讲述了在去往巴黎的南方高速上发生的“原因不明”的一次堵车现象,以及这一迟缓的堵塞迫使人们在高速上滞留的时间里组成一个“微型社会”的经历。笔者认为,胡里奥·科塔萨尔以堵车为契机,在南方高速上生成了介于真实与想象、巴黎与郊区之间的第三空间。虽然人们被滞留在高速公路上,但公路这一社会空间不会提供任何人们生存的必需品,它只是城市与乡镇之间的联通,不属于任何地方,是一个独立、封闭的空间,恰如列斐伏尔所说的“非二元的”空间。通过空间理论,我们可解读《南方高速》中的社会空间建构、主体关系,理解胡里奥·科塔萨尔在时空扭曲中对现代性的指涉,以及蕴藏在作品背后对于拉美孤独大陆群体意识的隐喻。
一、南方高速—介于郊区与巴黎的公路第三空间
小说开篇,胡里奥·科塔萨尔将镜头放置在小镇枫丹白露和大都市巴黎之间的南部高速公路上,自然地向读者展示出一个日常的生活场景:堵车。胡里奥·科塔萨尔从工程师的感受写起,描绘了他前后左右共九辆车上截然不同的人物以及堵车给人们造成的烦闷感。但他自始至终都未曾交代造成这场大型交通堵塞的原因,它毫无征兆地突然出现,最终又莫名其妙地戛然而止,所发生的一切都如同一个谜团,给读者留下了无限的想象空间。为何车辆可以再次移动?小说中的人物不得而知,读者自然也不清楚,令人奇怪的是,现场也没有一个人愿意调查它。异常的开端和终结之间,南方高速上形成了一个奇特而独立的空间。
“停滞”与“高速”本来是二元对立的,但相悖的两种元素碰撞,意外激发了一个非二元性的“第三空间”。美国学者爱德华·W·索亚的第三空间理论汲取了列斐伏尔、博尔赫斯等人的空间思维,在“历史—社会—空间”三元辩证法的本体论基础之上,认为第三空间兼容了第一空间与第二空间,既是对它们的解构,又是对它们的重构,并不局限于物质空间与精神空间的对立思维,囊括了主体与客体、具象与抽象、精神与肉体,具备无限的可能性。诡异的堵车像一个诅咒一样,凭空在高速公路上塑造出一个与世隔绝的“马孔多”,既远离大城市巴黎,也远离小城枫丹白露。然而,高速公路这一社会空间,显然不提供任何人类生存的必需品,只是城市与乡镇之间的联通,如同桥梁一样,因为:桥,不代表任何一个地方,而只是两者之间的联结。正常情况下,高速公路无疑属于第一空间,也就是纯粹的物质空间。但当小说中的堵车出现,这是无限接近真实的虚拟场景,人们滞留在这个特别的空间中,第三空间就形成了,既包含了传统的物质空间,又融入了人们的精神空间,个人具体生命事件似乎可以抽象出普世的意义。正是因为南方高速成了这样的第三空间,也促成了一种特殊的阅读体会—读者在熟悉的堵车中有了陌生化的体验。
胡里奥·科塔萨尔的策略与文学爆炸时期的大师们不同,“他从未谋求全然跳脱既定的现实情境,而是致力于寻觅或开启日常现实中的罅隙,从中窥见另一种真实,介入另一种时空,邂逅另一个自己”(范晔《八十世界环游一天(译后记)》)。《南方高速》正是这样一篇从既定的现实情境中窥见另一种真实的创作,先创造一个空间,将一个本不存在的空间由小说家的脑海中置入文本,而文本经由读者阅读,又从一种文字空间转化为读者的心理空间以及社会的舆论空间,一个被虚构的第三空间就此脱胎而出,成为现实及可以共同谈论的存在场域。在这个场域中的人物往往处于一种境遇之中,胡里奥·科塔萨尔尤其擅长表现特殊境遇下的普通人形象。在封闭的堵车空间中,爱的欲望在闭塞的空间中继续生长,极度的苦闷促使人们寻求感官上的刺激—“各小组都有自己的私密生活;车门会静悄悄地打开,一个个冻得发木的黑影进进出出;谁都不去看各人,各人都像自己的影子一样,对一切视而不见”。时间和车流在高速上停下了,但滞留下来的人的生活还要继续。爱德华·W·索亚的第三空间是在沟通了第一空间与第二空间的基础上,对其进行了“他者化”的加工,它既是乌托邦,又是异托邦,正如福柯在解读乌托邦与异托邦关系时,创造性地运用了镜子作为描述性工具,镜子里的“我”不是真实的“我”,“我”不在镜子里,但“我”又能在镜子里看到真实的“我”,镜子是一个无地之地,是一个乌托邦;但透过镜子,我们又能窥到虚空,并穿过虚空凝视自身,镜子又是一个异托邦的存在。高速空间与真实空间的关系就像是镜子的内外,小说中种种或可怕或温馨的细节,都是由意外事故而引发的日常事件的集中展现,如驾驶“凯路威”的男子突然自杀,“ID”车上的老太太本来转危为安却还是难逃死亡的命运,出去觅食的几个人神秘失踪,工程师和“王妃”上的姑娘孕育出了一个新生命……生命的困境是一致的,无论是身处拥堵的高速公路还是巴黎城区,总是逃不过生老病死的难题。如同爱德华·W·索亚本人所说的,万事万物一并进入了第三空间,真实的和想象的,重复的和差异的,意识的与无意识的,循规蹈矩的和无法无天的,等等。
经由堵车这一日常事件,公路第三空间得以被构建出来。与此同时,胡里奥·科塔萨尔也开始对这一第三空间中的特征进行放大描绘。其中,最值得注意的就是时间是如何在小说中被弱化甚至消弭的。
二、渐弱的时间—公路第三空间的特征
对时间和空间的探讨是现当代文学创作与研究的热门话题,然而,时间话语长期处于霸权地位,空间一直处于边缘地位,这种现象一直到当代“空间转向”后才有所好转。在空间本体论中,空间或者空间性是与人类的产生同时在场的。换句话说,空间是第一性的。在小说中,胡里奥·科塔萨尔运用弱化时间性、肯定空间性的手法构建了一个特殊的公路第三空间。
在这个逐渐“堵塞”的公路,时间的速率在不断下调:“一开始‘王妃’牌汽车里的姑娘还在坚持计算时间,而‘标致404’里的工程师已经不在乎了。每个人尽可以看自己的表,只是这拴在右腕上的时间或者收音机里的报时似乎测量的是另一种东西,时间不属于这些愚蠢地打算在星期天下午从南方高速公路赶回巴黎的人。”随着堵车的继续,时间的表述渐渐变得模糊起来了,排列文中用到的时间状语“这会儿该有五点钟了”“九点钟”“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随后的几天”“时间几乎一动也不动”“夜幕一下子降临了”,这时候堵车开始让人丧失时间观念,当堵车的第一天过去,这种不实感大大增强了。“人们能做的少之又少,时间几乎一动也不动,显得分外漫长。”在这特殊的公路第三空间中,时间的存在感、流动感都随着每分每秒那相似的沉闷消弭了,在人物的脑海里已经不想辨认今天是否区别于昨天,明天又是不是新的今天。于是,时间出现的频率更低了,还戴上了面具:“第一次,大白天人们也觉得冷。”这是新的一天,但是具体哪一天已经没有说明了。“这一整天,加上接下来的几天,雪一直下个不停。”
读者此时也跟着迷失了确切的时间概念,陷入了时间的迷局中。开始拥堵后,南方高速上的天气和气候都发生了剧烈的变化。交通最初是在八月的一个周日下午开始拥堵。八月,正值夏季,本就艳阳高照,温度奇高,“八月的高温齐着一只只轮胎的高度弥散开来,车一动不动,太阳仿佛不肯落下,路面和车身上晃动的阳光让人头晕目眩……”第二天傍晚时分,南方高速上虽然突然刮起了大风并下了小雨,但闷热感却更为严重。大约在第四天,“到了中午,天上下起了雨,远远地,还能看见闪电”。当被困在公路上的人们还在为难得的清凉欢呼时,糟糕的第五天来了,“夜里太冷,谁也不会想待在车外面”,而到了第六天,“第一次,大白天人们也觉得冷”。驾驶者们不得不裹着汽车里的毯子取暖。慢慢地,周围都被浓雾覆盖,连十二米的距离也无法看到。片刻之后,大雪纷飞。数天时间,气候从酷暑摇身一变成严冬。到了堵车的最后,天气又回到了艳阳高照的夏季。天气的不明更迭减弱了时间的肯定性。约翰·伯格明确提出了“空间化叙事”,对事物的预知涉及地理的投射,而不是历史的投射,隐匿各种结果使我们无法看见的是空间,不是时间。时间不作数,地方才作数。时间只是人们通过对客观事物枯荣变化的感性体验积累而来的一种感觉和知识,是主观的存在,而空间的特性是客观的。
在《南方高速》中,胡里奥·科塔萨尔多次强调路边作为标志的那棵树,把模糊的时间感转化为实在的距离,用空间来发展叙事,弱化时间的主导作用,甚至采用“无时性”的手法。弱化时间在公路这一第三空间中的存在感,突出了孤立的第三空间。而孤立这一特质,不仅为空间本身所具有,同样也属于空间中每个独立的个体。时间的消弭、静止,似乎对应了拉美大陆的寂静,也对应了现代社会中每个枯燥的灵魂。
三、个体与空间的双重困境
胡里奥·科塔萨尔采取的这种停滞时间的空间“魔法”,在拉美作家的写作中比较常见。《百年孤独》中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是参悟了“星期一同星期二并无什么分别”而发疯,阿玛兰妲不停钩织寿衣又拆掉重织,奥雷里亚诺上校将金子锻造成金鱼又熔化,这些周而复始的无用行动体现了时间的停滞,拉美文学的空间性总是先于它的时间性。造成停滞的原因是这片大陆的隐疾—这是一片“享受孤独的大陆”。先天存在地缘上的孤立性且殖民者长期压迫本土民族的发展,跨国公司和独裁政治相互勾连,种种外力和内因使得拉美大陆呈现出与现代世界“脱节”的特征。《南方高速》中的堵车空间,其实正是对“孤独大陆”的另一种表征。虽然移居欧洲,转换了写作背景,但胡里奥·科塔萨尔的写作仍然根植于“百年孤独”的拉丁美洲大陆。
空间的危机与人物内心危机密切相关,尽管有时并非正相关。现代生活的一大标志是人被所谓的高速、效率绑架,而面临着被异化的危机。将时间停滞,在一定程度上打破了现代规则的定势,让人们审视已经麻木了的自我。“标致404”上的工程师对待高速上乏味生活的态度从麻木到依恋,象征着他的自我主体性从现代生活中复苏。当堵车疏通,“只有一件事他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匆忙,为什么深更半夜在一群陌生的汽车中,在谁都不了解谁的人群中,在这样一个人人目视前方,也只知道目视前方的世界里,要这样向前飞驰”。飞速瓦解的第三空间里,工程师揭开了现代社会人人目视前方向前飞驰的非理性日常。人只有在被迫静止的突发时刻,才可能感受到生命存在的真正意义。而在凝固的时空、密闭的空间中被挑起的人的感知力和被赋予了特殊性的瞬间,随着道路的解封时间的继续,又淹没在日常之中,回到了无感知、无意义的“高速”运转状态。他在这则寓言之中描述了他所看到的现代社会的虚无状态,也试图以此寓言道出真相:被凝固的瞬间,不过是人类自己规定的假象或再造的乌托邦而已,意义缺失才是生命的常态。胡里奥·科塔萨尔这种虚无的世界观,植根于现代社会的日常状态。
在故事的尾声,“标致404”上的工程师展开了他对自己和“王妃”车上的姑娘即将到来的巴黎生活的美好幻想,对光明未来的憧憬,就像张爱玲在《封锁》里写吕宗祯电车上对吴翠远的爱情承诺一样。但这份幻想最终又被现实击破,小队里的每个人都目视前方,一直向前,驶向属于自己的世界,自然而然地将“封锁”期间的生活抛诸脑后。也许这表明胡里奥·科塔萨尔期望着人物步入新的旅程,抑或步入人生另一种形式的“封锁”,走入另一个停滞的空间。这与《百年孤独》的结尾表达着同样的精神内涵,马孔多在飓风中消失了,可是未来的玻璃之城依然名为马孔多,“世上不会再有地方注定经受百年孤独”,而马孔多仍在继续……胡里奥·科塔萨尔借助对时空的异化、变形来传递拉美人心中的扭曲感和迷茫感,在第三空间中的叙事不仅仅是一种独特技巧,更是对拉美民族群体意识的一种写照和隐喻。
在胡里奥·科塔萨尔的小说中,真实和幻想总是并存的,他用卓绝的观察力和想象力开发每一个日常时刻,精准地对时空加以扭曲、变形,在《南方高速》中创造出凝固的第三空间。小说表现了堵车的南方高速里众人无聊漠然的状态,作者通过对第三空间的建构和对“无时性”的描绘,把主体的困境与非正常状态立体地刻画出来,反映了现代人生活节奏快但精神极度空虚的现状。与此同时,与个体同样孤独的空间也影射了拉美历史文化的驳杂与混沌,共同形成了胡里奥·科塔萨尔写作所独有的奇幻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