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文人何道生生平与诗歌创作考略

何道生（1766—1806），字立之，清代山西籍文人，著有《双藤书屋诗集》十二卷，《试帖诗》二卷，现存诗歌约八百首，创作题材丰富，具有鲜明的个人风格与艺术特色。其诗既是作者生平步履、心境变化的清晰展露，也是乾嘉时期文学与政事的生动投影。本文试图分析何道生诗歌的主要内容及文学特色，在一定程度上管窥何道生的生平轨迹、创作观念及人生态度等。

一、何道生生平考

何道生生于清乾隆三十一年（1766），卒于嘉庆十一年（1806），成长于文化世家，受先德熏陶与良师点拨，砥砺致学，发奋读书，二十一岁登进士，开始为官生涯，晚年卒于宁夏府任上。其一生大体可分为三个时期：

（一）先德熏陶，良师点拨

清乾隆三十一年（1766），何道生诞于山西。其父何思钧勤学善思，喜好文学，“纂修《四库全书》，善于其职”（姚鼐《惜抱轩诗文集》）；又好济人困，捐资请师，“好施与，设义学以教乡之秀者”（王芑孙《渊雅堂集》）。其母梁氏相夫教子，事无巨细，对子宠爱但不溺爱。先德的熏陶与父母的言传身教，对何道生幼年的教育产生极大影响。乾隆三十九年（1774），何思钧携家眷入京，在京城接受到的文化与教育资源为何道生奠定了扎实的文学基础，亦成为他日后科举成功的重要助力。何道生十五岁时从顾九苞学，诗得程晋芳批点，后又受张瘦铜、王友亮、赵翼等京城名流培植，他不仅增进了文学修养，也获得了良师们传授的科考方面的经验与心得。乾隆五十一年（1786）丙午，何道生科举于乡，次年（1787）登进士。

（二）游宦京城，广结诗友

乾隆五十二年（1787）至嘉庆三年（1798）间，何道生游宦京城，转历多官。何道生为官勤政守清，兢兢业业，但由于性情耿介，不事权贵，与明争暗斗的官场格格不入，游宦京城期间仕途虽无波澜起伏，却也未曾得到重用，故这一时期所作诗中常有“敢道孤心如月明，却欣同榜似星聊”（《河道生集》）的壮志难酬之叹。

官场虽不如意，但游宦京城期间确为何道生诗歌创作的高峰期。京城文学气氛浓郁，名士辈出，何道生入京后“以诗求友于天下”（《河道生集》），文学活动大量增加。他与京城文士圈以诗结缘，相互赠答酬唱，故此时期酬唱赠答与题画诗作在其诗歌中所占比重大幅上升。乾隆五十三年（1788），何道生偕王友亮等饮张埙斋，何道生诗多受此二人指授。乾隆五十五年（1790），何道生扈跸热河期间与法式善相识，二人间酬唱往来诗作达十几首之多。游宦京城期间，何道生常与友人诗酒唱和，并在自己的双藤书屋主持召开聚会雅集，邀请一众京师名流参加，这些都极大丰富了何道生诗歌的创作题材与内容。但好景不长，嘉庆初，何道生的朋辈友人离京离世者甚众，可谓“人生几欢场，胜游天所妬。默数前度人，仅得竹溪数。余者出处异，往往梦中晤”（《河道生集》），知交相继零落，几近风流云散，而何道生自己也于嘉庆三年（1798）离京外任，此后便长年履职在外，流寓异乡。

（三）外调任职，流寓异乡

嘉庆三年（1798）十二月，何道生升山东道监察御史。嘉庆五年（1800）五月，补授江西九江知府。同治《九江府志》记载何道生“以部曹出守九江，虽视事未久，凡一切不便民者，悉除之，至今市廛多颂其德”。然九江多瘴，四时不绝，再加乱民滋扰，何道生身心俱疲，心力大瘁，故于嘉庆六年（1801）以病卸九江知府任，乞回籍调理。回京养病不及一年，其父何思钧殁于京师，何道生守制丁忧三年。嘉庆十年（1805）二月，服除，嘉庆帝下诏派何道生出任甘肃宁夏府知府。闰六月，何道生因失察满营兵饷掺铅，解任赴省城候质，嘉庆皇帝派陕甘总督倭什布前往查办此案；九月，何道生被檄调兰州，在其寓邸内作出生前最后两首诗《兰州寓邸偶作二首》，慨叹“平生豪气消磨尽，遮莫霜华染鬓斑”（《河道生集》）。嘉庆十一年（1806）七月十八日，何道生因病亡于宁夏府任上，时年四十一岁。

二、何道生诗歌内容研究

何道生钟情翰墨，笔耕不辍，现存诗歌约八百首，题材内容丰富多样，以下结合何道生的创作时期，对几类主要的题材内容略加论述。

（一）山水纪游诗

山水诗在何道生诗歌中所占比重很大，情感内涵丰富，如《钓鱼台观闸水》：“水势不可遏，遏之势更健。石罅迸白波，直下速于箭。雷声喧脚底，頫视目屡眩。夹岸桃腮红，啮波石齿粲。循隄无百步，一步境百变。布席坐坡陀，胜景揽遥甸。野旷日易斜，林深风亦善。临湖弄清流，鱼乐真可羡。”诗人于钓鱼台观景，目之所及水势澎湃汹涌，两岸桃花婀娜艳丽，沿着堤岸行走，风景步步相异，令人目眩神迷；转而由远及近，描写脚下近景，湖水百顷，鱼群在静水中悠然自得，动静结合，具有强烈的画面感。

何道生晚年流寓异乡，所经之处多为西北地区山川名胜，言语间所展示的多是西北壮丽雄奇之景，对景色的刻画从细腻秀丽转向整体阔达，诸如“万里下昆仑，奔涛束孟门。风声兼雨急，波势挟沙浑”（《孟县雨渡黄河》），写黄河之水奔腾汹涌，气势磅礴，境界开阔明朗；又如“转轮生四角，循辙少三叉。诘曲穿珠蚁，纡回赴壑蛇。修涂方坦荡，怪石忽谽谺。蜒蜿龙腾脊，参差虎砺牙”（《六盘山》），诗人目光旷远，以广阔的视角写六盘山虎踞龙盘、地势险要的崔嵬气象。何道生一生纵情山水，将自我与自然相结合，其诗歌中的山水风物不仅成为其独立于世、超然物外的精神象征，同时也给读者带来最直接的审美体验。

（二）酬唱赠答诗

何道生宦游京城期间以诗求友，遍结名士，故诗作中有大量与文人酬唱赠答的内容，形式多样，情感真挚，大致可分为以下几类：

一是题画诗。题画诗在何道生诗作中占比极大，成为何道生交友酬唱的重要部分。其题画诗主要有以下几类：第一类是与友人共享雅集时作画题诗以遣兴，如《题寒林雅集图》，诗中概述他们的交友宗旨为“交因风雅倾肝胆，笔不雷同见性灵”，体现了彼此间惺惺相惜的志趣与深厚亲密的友谊；第二类是据画面内容，融入生活哲理与个人体悟，抒发人生感慨，如《雪中狂饮图为船山题》中的“人生三万六千日，千石酒胜万钟俸”，诗画交相辉映，体现诗人的放达与洒脱；第三类是咏叹画中意境，诗画相融，意蕴盎然，如《题张亥白孝廉海天秋泛图》中的“帆挂三山日，潮喷大地秋。长公遗迹在，望古思悠悠”，以诗写画，融诗于画，相辅相成。

二是唱和诗。唱和诗主要是与亲友交往时相互赠答之作。例如，在作《法时帆武部以诗见怀作歌答之》这首诗时，何道生与法式善相识尚不足一年，但二人已往来密切，互为知己。“始知人贵相知心，不在区区数晨夕”，颇有一见如故、相见恨晚之感，文字熨帖，情谊真切，对友人的赞赏与喜爱之情已见诸诗句之中。

三是送别诗。送别诗为抒发送别友人时的离愁别绪之作。例如，《送惕甫下第之华亭校官任五首》中云：“慎保千金体，相期共岁寒。”此组诗作于友人王芑孙携眷出都南下赴任之时，王芑孙曾寓何道生宅整三年，二人亲密无间，友谊深厚，又都有离家漂泊的经历，因此诗人对友人的跋涉之苦更能感同身受，寄写此诗给予友人宽慰与关怀，对好友的祝福与不舍见诸诗中。

（三）羁旅感怀诗

纵观何道生一生，或游历山水，或为官任上，大部分时间客游在外，因而不免产生羁旅之愁。羁旅感怀诗不仅客观记录其人生行迹，也是其内心情感世界的真实反映。

一是漂泊异地，思念故乡的羁旅诗，如《畿南道中》：“漠漠平沙迥，重重远树齐。云移山势动，风压雁行低。客路随鸿爪，乡心碎马蹄。望诸何处吊，烟草极凄迷。”此诗作于诗人早年随父离乡赴京途中。诗人极目远眺，大漠的辽阔高远触动诗人无限思乡情怀，四望却无所凭吊，只有远处的野草兀自生长。全诗情感明朗，思乡之情浓烈，读之如行云流水，佳句天成。

二是独自在外游历，深觉前路迷茫，哀叹奔波劳苦，抒发心中愁绪之作，如《新城途次遇雪》：“我行才两日，雨雪忽相侵。客子叹中夜，农歌多好音。天寒增远道，雾重失前林。于役吾生久，长怀叱驭心。”诗人奉命出都巡视东漕，出发两日便遇暴雪，诗人不仅忍受着艰险路途与恶劣天气的折磨，长期的漂泊奔波更是带给他精神上的苦闷。游宦各地并非只为诗人带来了游山赏水的惬意，也使诗人饱受舟车劳顿、风餐露宿之煎熬。

三、何道生诗歌艺术特色

在不同的人生阶段，诗人对人生的体悟及感情的起伏都会使其诗歌创作心态、创作倾向等发生变化，诗歌的艺术风貌也必然因人生的丰富多彩与时局的变幻莫测而呈现出多样化的特征。何道生成长于诗歌创作多元发展、各随性情的乾嘉时期，其诗歌创作既取百家之长，又具独特的个人风貌，可谓风格多变。

（一）转益多师，取法众长

何道生诗歌创作转益多师，对前代诗兼收并蓄，李白、苏轼、韩愈、陆游等都是他师法的对象，可谓博采众长。

唐代诗人中对何道生诗风影响最大的当数李白、杜甫。何道生钦佩李白潇洒豪迈的艺术个性与魅力，诗中屡屡出现李白之名，以示崇敬之情，如《登太白楼》写道：“我吟太白诗，缥缈凌云烟。我登太白楼，髣髴携谪仙。”其诗如《岱庙飞来松歌》《壶卢学士歌同雪蕉作》等颇有李白歌行体的神韵。清初以来，诗坛便盛行学习杜诗的风向，何道生亦欣赏杜诗之俊逸爽朗，赞其“草堂昔著杜陵叟，佳句流传在人口”（《草堂觅句》），诗中“十年乌帽欺尘鬓，一笑青山落酒杯。召伯祠荒馀灌莽，荆卿骨冷长苍苔”（《对酒》）等佳句可见杜甫风致。

何道生亦受宋诗影响，其中尤以苏轼、陆游的影响最为显著，秦瀛《小岘山人诗文集》称其“得力在眉山、剑南之间”。何道生崇尚东坡，诗作中有多首称述东坡，用东坡诗韵者更是不一而足。从诗歌内容上看，何诗中常宣扬东坡乐观旷达、积极昂扬的人生态度，以东坡精神勉励自我、鼓舞他人。明清之际，陆游诗作被奉为楷模，何道生亦有诗表仰慕之情，如《读放翁诗》中所写的“当日英雄能有几，如公才气信无双”，将陆游比作李广大将军，赞颂其才能无双。

（二）放笔快意，标榜性情

何道生个人刚正耿介、真实洒脱，诗歌往往缘情而发；同时，何道生与乾嘉诗坛盟主袁枚多有往来，受其“性灵说”诗学思想影响颇深。何道生诗歌亦倡导“真”诗，标举“性情”，故其诗集中不乏以情动人之作，无论亲情、友情或师生之谊，皆情感真挚，自然流露。例如，《偶检旧作，得程鱼门、张瘦铜两先生手迹，感念知已，不觉泫然，爰各系一诗》，诗中记载与程、张二人交际往来的情况，感念两位提携之情，读来情真意切。袁枚所谓“性灵”除强调诗人“性情”之外，同样注重其“才情”，这一点在何道生的诗作中亦有体现。何道生自谓其诗为“偶然涉笔皆成趣”（《何道生集》），多有“我欲飞步追老仙，飘然直上玻璃天。琼楼玉宇恣游戏，天浆一醉三千年”（《月夜枕上作》），“仰看云日一大笑，天公狡狯夸文章”（《晚钓西溪》）等发之肺腑、兴会淋漓的性情之作。

（三）使事用典，经营意象

何道生诗歌创作勤于用典、取材宏复，整体流畅自然，无刻意雕琢痕迹。何诗中多引神仙传说典故，明确写“神仙”者有十余处，诸如“城头姑射山，缥缈丹霞间。之子遂栖逸，神人应往还”（《忆吴南墅（克成）》），“浮云本无定，富贵岂有常？遐哉古畸士，蓬荜闻歌商”（《杂言四首》其二），诗句中引用众多神仙意象，或描写自然景致优美如仙境，或流露“浮生若梦”的道家思想。何道生不仅善用典故增加诗歌深意，抒写性情，还常化用前人诗句，根据诗歌意境略加改动，赋予原句以新的内涵。例如，“春晖不照寸草心，鸿爪常留雪泥趾”（《雪窗课读图为时帆祭酒题》），出自苏轼《和子由渑池怀旧》中的“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赞美友人佳作必将青史有名；“羊肠诘曲，剑阁崔巍。举足欲行，一心百猜”（《常行路难》），化用李白《蜀道难》中的“剑阁峥嵘而崔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形容官场生活曲折复杂、危机四伏，抒发壮志难酬的辛酸无奈。

综上，本文对何道生的家世生平及诗歌创作进行了考述。何道生出身山西文人世家，家族浓郁的文化氛围以及山西特有的自然地理环境与历史人文精神培育了何道生底蕴丰厚的学识修养。他年少成名，又得恩师栽培推举，在京师游历唱和间广结诗友，大显才名；又因仕途不顺，常寄情山水自然，与友人雅集唱和，往来不绝，留下大量诗作。其诗歌创作题材丰富多样，创作风格转益多师，既蕴含乾嘉时期诗坛兼收并蓄的诗歌特征，又具有鲜明的个人风格与艺术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