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情婉转,草木欲言
作者: 周鹤植物在文学作品中占有重要的地位,无论是其本身的意义,或是象征的含义,都有独特的魅力和文学价值。与之类似,植物的文化意象在戏曲中也同样占有重要地位。植物在戏曲作品中有着丰富的象征意义和情感表达,一方面,它可以代表自然的美好与生命力量,给予人们积极向上、振奋精神的启示;另一方面,它也可以反映出社会现实和人类内心深处的苦难与冷酷。通过研究古代戏曲的剧本以及鉴赏著名剧目,我们发现植物在戏曲作品中的作用是多种多样的,它们可以是情感表达的载体,也可以是社会风俗的象征,更可以是表现文化传统和民间信仰的重要元素。这些植物意象不仅仅体现了戏曲作品的艺术魅力,也反映了中国文化的独特性和丰富性。在传统中国戏曲中,作者常常利用植物元素来塑造角色形象或描绘环境背景。
一、植物纯粹的意象作用
在中国的古典文学作品中,植物常常作为一种文化符号的意象出现,并且携带了很多文化意义和作者主观化的情感。因此,在戏曲作品中,植物作为意象成了戏曲的一部分,通常起到了寓情于景、渲染气氛、情景交融和营造意境的作用,有时也起到了借景抒情、为情铺垫、烘托氛围和增强抒情性的作用,并且植物在戏曲作品中的出现往往与具体的情节、人物的形象特征相关联。值得注意的是,中国古代的大多数戏曲作品都有独具匠心的戏曲意境,戏曲意境的产生离不开作者在作品中使用的意象。经过对各类戏曲作品的解读与分析可知,植物意象在其中扮演了尤为重要的角色,或借景抒情,或寓情于景,这就是众多的植物意象组合在一起的目的。植物意象会自然而然地创造出与戏曲意境特征相切合的气氛,使读者会产生置身其中的感觉。
(一)王实甫《西厢记·长亭送别》中的植物意象
第四本第三折中的《长亭送别》曲文是诗意最浓的部分,它出自元代著名杂剧作家王实甫的《西厢记》。这一段没有特别激烈的戏剧矛盾转化,只是以抒情诗一般的语言,分成多个层次来展现崔莺莺内心情感的变化。同时,这一段在情节上也起到了推动作用。顾名思义,可知《长亭送别》一折是围绕崔莺莺送张生进京赶考来展开叙事的,因此,本折中存在大量含有“离别”意象的植物。正是因为本折的主题已经奠定了伤感、相思的基调,这才使得王实甫在创作时选用的植物皆饱含浓厚的哀愁。
本折的第一支曲子交代了此时正值暮秋时节,这很容易让读者联想到一片萧瑟的景象,紧接着的一支曲子是一段景物描写,“【正宫】【端正好】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这一段中的黄花和霜林都是植物,本段原本出自范仲淹《苏幕遮》中的“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尤其是“黄花”这个意象,黄花,指菊花,菊花通常在秋天盛开。“黄花”作为一种饱含寓意的植物,它常常出现在文学作品中,更是中国古代文学作品中不可缺少的象征物,它在此处是作为崔莺莺感官、情感及思想的延伸而出现的,它的存在为接下来的情节发展作铺垫,同时也蕴含了崔莺莺感伤、悲秋的情怀。
早在先秦时期,就曾有文人提出诗人的诗思萌发是自然天地之“气”催发的产物,这种说法被称为“物感说”,在《西厢记·长亭送别》中的“【滚绣球】恨相见得迟,怨归去得疾。柳丝长玉骢难系。恨不得倩疏林挂住斜晖”和“【四煞】这忧愁诉与谁?相思只自知,老天不管人憔悴。泪添九曲黄河溢,恨压三峰华岳低。到晚来闷把西楼倚,见了些夕阳古道,衰柳长堤”两支曲子中都有共同的植物意象—柳。查阅古代文学典籍,我们不难发现,中国古代文人最喜欢的植物意象之一就有“柳”,“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出自《诗经》里的《小雅·采薇》,其中的第一句“杨柳依依”开创了咏柳寄情,它的千种风情、万种风姿,无不弥漫着诗意,借柳抒写离别的先河,表达了士兵在出征前怀念故乡的离情别绪。古代也常有“折柳送别”的说法。本段曲词中的“柳丝”和“衰柳”叙写了崔莺莺在面对离别的复杂心情,以主观的情感去驱遣客观的景物,充斥着淡然而又悠长的哀愁。人们以“柳”寓离别之苦,以“柳”送别、话别,于是“柳”也可以被当作剧作家情感的载体和寄托。
在本折接近尾声时出现的两支曲子“【脱布衫】下西风黄叶纷飞,染寒烟衰草萋迷。酒席上斜签著坐的,蹙愁眉死临侵地”和“【一煞】青山隔送行,疏林不做美,淡烟暮霭相遮蔽”中的“黄叶”和“疏林”,既具有强烈的情感色彩,又充满诗情画意。语言时俗时雅,既通俗生动又华美典丽。崔莺莺作为相国家的小姐,她的反抗和怨恨表现得十分含蓄深沉,深刻地揭示了崔莺莺的内心矛盾,同时也折射出封建社会女性的命运和地位。本折中出现了四种植物意象,这几种植物意象的大致内涵是相似的,在中国古典戏曲的创作中,剧作家习惯于不直接表达,而是选择将内心情感融入植物意象之中,通过含英咀华、品味咂摸,让读者获得精神上的审美体验,受到了艺术上的熏陶感染,从而产生了含蓄的艺术效果。
(二)汤显祖《牡丹亭·言怀》中的植物意象
《牡丹亭》中的植物蕴含着多重的情意并构成具体可感的审美意象,给读者无限的想象空间,使读者不断思索与体味,这正是中国古代戏曲作品的魅力所在。共有五十五出的汤显祖《牡丹亭》,其中“梅”和“柳”皆是植物意象,或是同时出现,或是各自在其中三十二出中被提到,这两个植物意象基本上覆盖了男女主角全部登场的关目,并在重要关目中重复出现。“梅”与“柳”在《牡丹亭》中均出现极为频繁,可见二者在该剧中举足轻重。通过考察汤显祖的《牡丹亭》全书,不难看出剧作家这样做的目的,并不是单纯的景物描写,而是通过精心设计情节并加以升华,为刻画人物形象和铺叙剧情服务。
第二出《言怀》中柳梦梅描述的梦境是最能体现汤显祖运用植物意象深意的一出。从《言怀》前后剧情来看,此梦做得疑惑重重,不免让人觉得颇为蹊跷,其中的“【三学士】无萤凿遍了邻家壁,甚东墙不许人窥!有一日春光暗度黄金柳,雪意冲开了白玉梅”一支曲词出现“柳”与“梅”的植物意象。“柳”与“梅”不仅象征才子佳人,也象征春天与春情,用于《言怀》之中,便恰如其分地抒发了青年男女柳梦梅与杜丽娘朦胧的恋情,也印证了汤显祖在《牡丹亭》中所写的题词:“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非情之至也。”在本段中出现的“柳”和“梅”正是男女主人公的象征,而“梦”是情节发展的重要线索,同时也是连接二者的重要媒介。由此可知,“柳梦梅”这个姓名的背后其实大有深意,而并不是汤显祖的简单臆想。本出的“每日情思昏昏,忽然半月之前,做下一梦……梦到一园梅花树下,立着个美人,不长不短,如送如迎”中,柳梦梅在梅花树下梦到美人,暗示着这里就是后来杜丽娘埋骨之地。这段唱词从侧面反映了杜丽娘豪放反抗、温顺软弱的性格特点,但她不但不可能有越礼之举,而且“思春”时由于父母陪伴和长期寄养于深闺亦不可能畅达其情思,表现了其性格温顺软弱的另一侧面,预示了他们将要面对的种种感情经历。汤显祖使用的“梅”“柳”两种植物意象,不仅仅是客观的景物,而且满含着剧作家和剧中人物的快乐和忧伤。戏曲虽不言情,却句句是情,字字含意,字里行间流淌着汩汩情感之流。
汤显祖将此戏曲命名为《牡丹亭》是有其用意的,顾名思义,可知牡丹亭是故事发生的地点,作品中虽然多次化用“梅”和“柳”的植物意象,却仍以“牡丹”为题,牡丹花早就进入了人们的审美视野,但其美学形象却表露得并不充分,直到唐代才得到完全展示,最后成为一种独特的文化象征。“牡丹”出现在《圆驾》一出中,引用了白居易的诗句“春肠遥断牡丹亭”,可见唐人已经把牡丹亭视为与情爱有关的场所。牡丹花代表着富贵吉祥,它的象征寓意也很多,不畏强权、雍容华贵、繁荣昌盛等都是它的代名词,正是因为这些,牡丹花才被称为“花中之王”。史书中曾记载:隆冬飘雪,武后游苑,命百花齐放,以助酒兴。在“花须连夜发”的圣命下,百花大受震慑,纷纷违时开放,唯牡丹枯枝干叶,傲然挺立。武后大怒,将其逐出西京贬至洛阳。牡丹至洛阳,旋即昂首怒放,锦绣成堆。武后震怒,下令纵火烧之。然而牡丹在烈火中愈开愈盛,娇艳无比,蔚为壮观。由此,牡丹获得了“焦骨牡丹”的别称。因此,人们认为牡丹花是一种不畏强权的花卉。牡丹意象在中国文化史上烙下深刻的印记,牡丹植物文化植根于每一位中华儿女的心中。汤显祖将《牡丹亭》设定为剧本名,等于开宗明义地宣告,他的戏曲写的就是爱情,写的就是情欲,这也是对传统理学的公开挑战。
(三)白朴《梧桐雨》中的植物意象
在古老的传说中,梧桐被赋予了雄树与雌树同长同老、同生同死的美誉,其枝干挺拔,根深蒂固,茂盛繁荣,因此梧桐成了忠诚爱情的象征。梧桐被雨滴和风吹落,形成了一幅凄清的景象,有时也被文人笔下描绘成孤独忧愁的形象。梧桐也被用来寄托相思之情和伤春悲秋之情绪。梧桐的象征意义涵盖了高洁品格、忠贞爱情、孤独忧愁以及离情别绪等方面,这些都是其高贵与坚定精神的具体体现,展现了深刻内涵与自然景物的完美融合。其中,梧桐作为离情别恨的象征和意象尤为突出,被频繁运用。梧桐意象的运用使得白朴的杂剧《梧桐雨》具有了更加深刻的文化内涵和深远的寓意。王国维曾说过“一切景语皆情语”(《人间词话删稿》),梧桐在剧中既表达了个人情感,又巧妙地把全剧的凄美婉转表现得酣畅;既衬托了人物的内心,又烘托了萧瑟的氛围,可谓一举多得。
《梧桐雨》对梧桐这个植物意象的使用,让杨李爱情故事上升到一个崭新的层次,正是它摆脱了俗套的故事,糅合了爱与政治于一体,而不是单一地赞美爱或讽喻政治,以梧桐叶落之飘零、萧瑟之景,演绎出这个历史故事的凄婉哀怨之情。《梧桐雨》第二折“【古鲍老】红牙箸趁五音击着梧桐按”中的“梧桐”指的是琴瑟。这里的植物意象是有指代物的,体现了艺术的独特性。所谓“击梧桐”,实为抚琴,此曲中唐明皇亲自为杨贵妃抚琴,《诗经》中有“窈窕淑女,琴瑟友之”的千古名句,它既是表达爱情愿望的一种祈愿,也是象征美好爱情的一种表现形式。
剧作家以昔日的繁荣景象与眼前的荒芜景象作对照,描绘了唐明皇在失去杨贵妃后的孤独和落寞。在《梧桐雨》中,梧桐独自立于天地之间,被落叶与秋雨的萧条所笼罩,失去了生机,呈现出一种孤苦伶仃的意象,同时也象征着孤独和彷徨的情感。梧桐在剧中有着特殊地位,它既可以充当主人公的情感载体,也可表现出一种独特的艺术魅力,成为一个独立于环境之外的人物存在。梧桐,作为历代文人抒发情感的象征和内心孤独寂寞悲愁的代替品,在演绎这个苍凉悲怆的故事中扮演着不可或缺的角色。在本剧中,“梧桐”一词与唐明皇的同义,呈现出一种凄凉的景象,仿佛是唐明皇内心世界的写照。“梧桐”的象征意义在于表达对生命无常、命运坎坷的伤感与无奈,表达了剧作家的悲凉情怀以及对历史的反思。唐明皇在安史之乱后怀念杨贵妃,这位孤苦伶仃的老人深深触动了剧作家的内心。在第四折中,曲词【倘秀才】描述了这场雨,梧桐凋零,树叶凋落,他的心灵也随之破碎。他被金井银床紧紧包围,“只好把泼枝叶做柴烧,锯倒”。此处透过对梧桐树的描绘,呈现出唐明皇孤独落寞的境况,愤怒和焦虑的情绪将他美好的梦想毁于一旦,同时也提升了梧桐植物的内涵,秋雨凄楚,梧桐叶凋谢,粉碎了唐明皇美好的回忆,同时也暗示着逝去就是永失,而像梧桐一样凋谢的只有寂寞的树枝和泛黄的落叶。在他失去权力和爱情的时候,只有梧桐在秋雨的敲打下默默地陪伴在他身旁,直到他孤独地度过余生。
二、植物作为砌末的作用
砌末是传统戏曲舞台所用的简单装置和道具的统称。它在戏曲舞台上代代相传,袭用近千年,并且从未中断。它形成于戏曲长期的发展过程中,是中国戏曲艺术的“特产”。“砌末”的名称,恰好反映了它为表演所用的重要特征。植物作为一种特殊的砌末,有时会出现在戏曲作品中,它的存在往往对戏曲情节的发展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剧作家已经可以灵活地运用“植物砌末”为叙事所用,有些戏剧家在连缀情节时使用“砌末”,是为防止“断续之痕”的出现。从另一个方面来看,这也体现了我们民族的戏曲美学思想。植物有时作为重要的具象化或抽象化道具出现在具体情节之中,并推动着情节的发展,是作者在叙述故事时不可或缺的重要线索。
(一)具象化的植物砌末
昆曲《白蛇传·盗仙草》是一出十分著名的折子戏,其中白蛇所盗的仙草砌末便指的是灵芝,有关灵芝的种种神奇传说绵延在中国数千年的历史长河中,给灵芝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灵芝作为中国历史上特有的祥瑞之物,它的影响都是极为深远和广泛的,不仅在医药方面,而且也深深影响了文学、宗教、建筑、艺术等各个方面。在昆曲《白蛇传》中,《盗仙草》是一出被大家所熟知的剧目,讲的是白素贞为救许仙,不顾自己有孕在身,前往盗取灵芝仙草的故事。白素贞是一个淳朴、善良、爱憎分明,既真诚、又疾恶如仇的人。无论是戏曲,还是民间传说,都歌颂着白素贞对爱情的坚贞,以及在面对恶势力时勇往直前的斗争精神。
白素贞盗灵芝是为了救她的丈夫,她一切行动的目的就是救活自己心爱的人。因此,盗草也就有了行动的目的,打斗是为了拿回灵芝仙草。把握这样的内心活动和情感,她勉强应战,到最后拼死拿回仙草,形成了一条脉络。剧中人物的递进分为三层,先是盗草,结果盗草不成,于是去求草,面对着守山仙童,她连连下跪、苦苦哀求,想以虔诚之心去感动仙童,希望网开一面,但一切都无济于事,仙童还用剑相逼,迫于无奈,于是白素贞以死相拼。白素贞不敌鹤童、鹿童,性命危在旦夕之时,南极仙翁赶来饶恕白素贞并感念她救夫心切而赐予灵芝的处理方式,就是因为白素贞明知不敌守山神将还冒死前去盗仙草,才更凸显出她对许仙的情之坚与爱之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