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态文学视角下的宫泽贤治自然观研究
作者: 彭媛媛
宫泽贤治自幼便喜欢与自然接触,那些登山、野外漫步,以及晚年与农民共同生活的经历,使得宫泽贤治能够敏锐感受到自然的气息。因此,他对人类生活的根本问题方面尤为关心,尤其是关于如何在自然中生存、人与动植物应该如何相处的问题。本文将从近年来备受关注的生态文学视角,探讨宫泽贤治自然观的特点,并进一步考察其成因。
一、生态文学概述
生态文学,是一种以生态环境、自然界与人类之间的关系为主题的文学类型,旨在通过文学作品反映生态问题、自然保护和可持续发展的重要性。
生态文学的萌芽可以追溯到自然文学这一流派,尤其是18至19世纪欧洲和北美的浪漫主义文学,强调人与自然的联系,如亨利·戴维·梭罗的《瓦尔登湖》以及威廉·华兹华斯的诗作,皆展现了对自然的崇敬和哲思。
20世纪上半叶,生态文学尚未形成独立的学术领域,但与生态相关的主题已经开始出现在文学中。与工业化进程并行的环境破坏在文学中有所体现,如约翰·斯坦贝克的《愤怒的葡萄》不仅描述了人类贫困,还涉及了土地的破坏和荒漠化问题。
随着全球环保运动的兴起,生态文学逐渐成为独立的文学流派。1962年,蕾切尔·卡森的《寂静的春天》出版,引发了读者对农药和环境污染的广泛关注,推动了生态文学的现代发展。这一时期的文学作品往往通过揭示人类活动对自然的破坏来警示读者,作品多带有批判性、反思性。进入20世纪末和21世纪,生态文学与生态批评相互促进,形成了更加成熟的文学理论体系。
随着全球气候变化、物种灭绝和污染等问题的加剧,当代生态文学继续深化对环境问题的关注,生态文学作品也变得更加多样化,涵盖小说、诗歌、戏剧等多种文学形式。作家们通过不同的方式探讨气候危机、生态灾难、人与动物的关系等主题。
生态文学的发展经历了从自然描写到生态意识觉醒,再到批判与行动呼吁的历程,它在今天的文学和文化中占据着重要的位置。通过文学作品,生态文学推动了人们对环境问题的关注和对自然保护的思考。生态文学不仅仅是一种文学形式,它还与当代的环保运动和可持续发展理念紧密相连。随着全球生态危机的加剧,生态文学在呼吁公众关注自然保护、反思人类行为,以及推动生态正义等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
二、宫泽贤治的自然观
(一)众生平等论
宫泽贤治常对周围的人说,“人类也是自然的一部分”。对他来说,人类并非自然的主宰,而仅是自然中的一个成员。正如宫泽贤治在诗集《春天与阿修罗》序言中所说:“如同一切是我中的众生,故也是众生各自中的一切。”
在童话《狼之森林、箩筐森林和小偷森林》中,森林不仅具备生命,还能与人类平等的对话。农民向森林提出问题,森林友好地给予回应,双方之间没有等级之分,体现了自然与人类的和谐共存。草、树木、野狼等自然界的生物不仅各自有着丰富的生命活动,还与人类共享资源。狼群请孩子们吃栗子,森林提供木材,自然中的动植物与人类相互依存,共同生活。尽管狼群和山男有时会拿走人类的物品,但人类并没有对它们产生怨恨,反而通过送小米饼表达了善意。这些描述与其说展示了人与自然的关系,倒不如说是揭示了本应存在的人与自然的关系,这为思考当今环境问题提供了重要的生态学视角。
宫泽贤治的作品中出现了大量的动植物,根据河合雅雄的研究,宫泽贤治的童话和剧中共出现了37种哺乳动物、57种鸟类、5种爬行动物、4种两栖动物、17种鱼类、19种昆虫类,此外还有19种其他生物以及17种想象的动物。例如,《渡过雪原》描绘了孩子们与狐狸之间温馨的交流。在《鹿舞的起源》中,主人公嘉十在观看鹿群围成圈歌唱跳舞时,觉得自己也成为小鹿中的一员。在《滑床山的熊》中,猎人小十郎一方面承认熊是与人类一样平等的存在,另一方面为了生计不得不杀熊,这使他陷入了困境。几乎可以说,宫泽贤治的童话中绝大多数都出现了动物,并且主要描述了它们之间的交流。
(二)自然整体论
宫泽贤治也有有机的自然观,但他的视野不局限于周围的自然,还扩展到了宇宙的范围。他的言论如“正确而坚强地生活,是在意识到银河系存在于自己之中,并与之同行”“在风与云中来回穿行,吸取能量”“成为与松树一同闪耀的宇宙微尘,散布于无限的天空中”“当你在风和光之中忘记了自己,并感受到整个银河系就是你一个人时,难道不是一件快乐的事吗?”宫泽贤治的自然观体现出一种宇宙整体主义的思想。他认为自然界的一切,不仅包括周围的环境,还包括整个宇宙,自然万物是相互联系的。在他看来,个人的存在是宇宙意志的一部分,人与自然、宇宙是共同体,因此他倡导与宇宙共存、共鸣的信念。这种观念超越了个体层面的幸福,因此他提出了“在全世界变得幸福之前,没有个人的幸福可言”这一观点,展现出他对宇宙整体和谐与共同幸福的追求。
(三)自然保护论
宫泽贤治的作品中也表达了对环境破坏的不安。例如,在诗歌《烟》中,他与学生们昔日一起游泳和采集化石的海岸河滩,如今被描绘为“如今群山四周昏暗/那破产的砖厂烟囱/不知在烧些什么/黑烟一阵阵升起/与满天的云混在一起/甚至连白银色的天际/也逐渐变窄变小”,表达了他对环境恶化的担忧。在《火药与纸币》中,他表示想栖身原野,只是“若吹响口哨再吸入新鲜浓厚的空气/不论谁都将变得不幸/且每一处森林都在群青中哭泣/若说松林其植被也是处处斑驳/酸性土壤也迎来了十月”,现实中重工业和经济的发展造成的环境污染让他感到担忧。在《有关国立公园候补地的意见》中,他号召人们为申请公园候补地而努力。而童话《虔十森林公园》则讲述了虔十在家后面荒地种植杉树苗,最终杉树林长成,荒地变成公园的故事,强调了环境保护的必要性和可能性。他的自然保护观点不仅关注环境破坏的现实,更积极倡导恢复生态、保护自然的行动。
三、宫泽贤治自然观的成因探析
宫泽贤治的诗歌及童话作品出现了大量自然描写,其中也表现出强烈的宗教意味,因此可以说宫泽贤治的成长环境和宗教信仰对他的自然观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一)环境因素
宫泽贤治生于岩手县,他在二年级时首次登上岩手山,仅在他居住盛冈市的10年间,他登山的次数就不下30次。他通过散步和登山获得经验性知识,又结合了科学的学习(如地质学、土壤学、农学、物理学、化学、天文学等),使他能够详细而精密地描绘当地的动植物,因此他的作品中的环境大多为岩手县的自然环境。此外,他对岩手地区的传统习俗也很熟悉,如《鹿舞的起源》和《原体剑舞连》中,都描述了日本东北地方的传统舞蹈。
岩手县属于落叶阔叶林带,其特点是四季变化明显,冬季寒冷且漫长,光照充足,风力强劲,生态系统丰富。在这样的森林中,植物的生死循环十分迅速。在这种环境生活的人们在感受生物的死亡时,往往会感到死去的生物会以另一种形式重生,死亡留给人的印象更多是生命的力量与多样性。因此,宫泽贤治的童话如《雁童子》《白头翁》《滑头山的熊》中,并未明确区分生与死,而是将死视为生的循环的开端。例如,在《滑头山的熊》的结尾处,小十郎被熊杀死后,他的尸体被置于山顶,熊们围成一圈做出祈祷般伏拜的举动,似乎是在为不得已杀害的小十郎的灵魂做超度。小十郎通过猎杀熊来维持自己的生活,而最终他也被熊杀死,结束了自己的人生。在这里熊是山神,是母亲般的存在,小十郎被熊杀死不仅仅是意味着他的死亡,更象征着他回归大自然母亲的怀抱,在雪峰之上重生。
在宫泽贤治成长的岩手县,近代文明也在迅速推进。1890年,东北本线开通;1908年,岩手轻便铁路建成,那时的宫泽贤治12岁。在他的少年到青年时期,铁路、公交车、电灯和电报等科技迅速发展,这种变化在敏感的宫泽贤治的心中萌生了对文明的强烈向往。与此同时,他在诗歌《烟》中描述的从砖厂升起的黑烟会带来环境污染,以及在《火药与纸币》中描述由于工业发展带来的环境危害,都表现了他对文明发展的不安。
(二)宗教因素
在宫泽贤治的世界中,可以看到他对宇宙中遍布的生命有着强烈的共鸣。他不认为人类在世界上拥有特权,鸟类、树木、花草、野兽、山川等一切都和人类一样拥有永恒的生命。
宫泽贤治是一名虔诚的佛教徒,他与佛教的关系可以追溯其幼年时期。他的父亲政次郎是一名净土真宗的信徒,常常主办夏季佛教讲习会。宫泽贤治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中长大,在幼年时也会在家人面前背诵亲鸾的《正信念佛偈》等经典。1914年,宫泽贤治从盛冈中学毕业后,偶然读到了父亲书架上由岛地大等编辑的《汉和对照妙法莲华经》,并因此激动不已。从此,宫泽贤治便倾心于日莲宗,但因宗教理念不同,时常与父亲发生矛盾。
宫泽贤治最初信仰的净土真宗初祖亲鸾,以及后来他信仰的日莲宗初祖日莲,二人都曾登上比睿山修习天台教义,教义中强调“草木国土悉皆成佛”,表明人类、动植物,以及山川等周围的自然环境都是不可分割的一体,并且它们是平等的且具佛性。宫泽贤治通过阅读经典,在附近的田野中漫步、亲近自然的体验,逐渐内化了这种思想。
在宫泽贤治的童话中,比如《银河铁道之夜》中蝎子祈祷的故事、《古斯柯布多力传记》中的布多力等,都表现了他对其他生命的苦难感同身受,并通过自我牺牲拯救他人的主题。这可能源于佛教轮回转世的思想,正如他在《蔬菜祭典》中所说:“所有的生物自无量劫以来,经历了无数次轮回……一个灵魂有时以人的形式感知世界,有时则生于畜生道,也就是我们所称的动物世界……在此期间,灵魂与其他灵魂时而接近,时而疏远。即是朋友、恋人、兄弟或父母……因此,周围的生物都是我们长期以来的亲子兄弟。”
从生态文学的视角来看,宫泽贤治思想中无法忽视的一个问题是“生存之罪”,这一问题已被许多研究者提及。宫泽贤治非常苦恼于这样一个事实:人类必须以动物为食才能生存,人类的存在以他者的死亡为前提。他的作品《夜鹰之星》《滑床山的熊》《蔬菜祭典》等都体现了这一思想。
关于人类为了生存必须杀死其他生物这一宿业,通常认为宫泽贤治受到所信仰的佛教思想的影响。佛教思想强调所有生命平等,宫泽贤治也继承了这一思想,称人类这种一方面杀戮其他生物以为生,另一方面又反省性地意识到这一行为的存在状态为“修罗”。在《滑床山的熊》中,小十郎被熊杀死时,描写他的脸“竟仿佛活着一般清澈明亮,隐隐约约还能看到一抹微笑”,这表明他不再需要杀死熊,而是从食物链中解脱出来,这种状态是一种感到安心的体现。
宫泽贤治在盛冈高等农林学校就读时期,曾目睹了兽医学科学生对猪进行的屠杀实验,这一事件后来成为作品《布兰顿农业学校的猪》的灵感来源。从1918年起,23岁的宫泽贤治便开始了素食生活。堀尾青史在研究中指出,宫泽贤治从1918年4月就开始吃素,并且在此后的5年内都未曾吃肉。该年5月19日,他在写给友人保阪嘉内的信中,表达了对被吃的鱼的思考:“从春天开始,我停止了食用生物的身体……假如我也是一条鱼,被吃掉,我的父亲也被吃掉,我的母亲也被吃掉,我的妹妹也被吃掉。我站在人们身后观看,‘啊,那个人用筷子撕下了我的兄弟,与旁边的人交谈时毫不在意地吞了下去。我的兄弟的身体刚才还冷冰冰地躺在那里,现在在神秘的酶作用下,可能已经在黑暗中分解了吧。’我们整个家族献出了宝贵的生命,但连一丝同情也没能换取。”
宫泽贤治的素食主义深受佛教思想的影响,特别是对生命平等的观念产生了深刻共鸣。他在目睹动物被屠杀后,开始反思人与动物之间的关系,逐渐拒绝食用动物的身体。他在信中表现出的对鱼的同情,展现了他将自身置于动物的立场上,感受到被吃掉的痛苦和无助。这种思维方式反映了佛教倡导的不杀生和对众生平等的尊重。他的素食生活不仅是一种饮食选择,更是一种对生命的敬畏与慈悲。
综上所述,本文通过生态文学的视角,深入探讨了宫泽贤治的自然观及其成因。与现代环境问题严重的现状不同,宫泽贤治在近代文明逐渐发展的时代,留下了探讨自然与人类关系的作品。他的作品中展现的众生平等、整体论、保护自然等观点,表达了人类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美好愿景。这些思想不仅展示了宫泽贤治惊人的前瞻性,也为当下全球生态危机中的人与自然关系提供了新的思考与启发。在如今环境危机四起之际,我们还有很多可以向宫泽贤治学习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