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不让尘,川不辞盈
作者: 相郦芸
人工智能写作方兴未艾,2017年,微软小冰创作的人类历史上第一部人工智能诗集《阳光失了玻璃窗》引起了学界和社会的广泛关注。诗人欧阳江河发表言论称,该系统仅仅是以大数据系统为基础,重新整合和拼接了此前就已经被创作出的诗歌中的语言,从而使人工智能诗歌获得了一种陌生化的效果。但是这一机械地筛选过滤诗歌语言的过程,也使得这类诗歌缺乏最本质的情感,因此也就无法彰显诗人本人最独特的情感体验和鲜明的个性特征。而当代著名作家格非曾经在2017年获得京东文学奖的时候也提出了这样的疑问,即发展迅猛的人工智能写作能否代替人类,创作出比人类更好、更完善的文学作品呢?“人”的文学是否会因人工智能写作的日渐完备而走向衰亡甚至终结呢?对此,格非也表达了自己的看法。他认为,文学是一种“人学”,文学活动的本质是人的一种精神活动,是用文字在读者的阅读过程中与其产生情感和思想上的共鸣,从而实现彼此心灵间的沟通。因此,他认为文学之所以存在的最根本也最重要的功能就是:实现心灵与心灵之间的沟通。而人工智能写作只是一种程序的编排,没有任何精神活动的参与,因此也就无法实现和读者的共鸣。由此可见,当下人们依然普遍认为人工智能写作只是一种按照既定规则重新整合语言和修辞的游戏,其创作的作品不仅缺乏真情实感,更是缺乏复杂人性的刻画和人类普世价值观的表达。
尽管人工智能创作的诗歌有诸多缺陷,但我们也不能因此就粗暴地完全否定它。其实,人工智能系统依照编程而创作出来的文学作品也是具有一定的艺术美感的。在《阳光失了玻璃窗》中,微软小冰脱离了具体的社会背景,也不具备独特的个性体验,但她却在数据库中按照既定的程序选择合适的语言和意象进行新的排列组合。这也使得她的诗歌语言个性新颖,产生了一种“陌生化”的效果和独到的哲学意味,虽然没有厚重的思想内涵,却依然能带给读者独特的艺术审美体验。从文本分析和文学欣赏的角度上来看,对人工智能AI小冰的创作进行分析,研究其语言修辞的使用,探究其诗歌的创作背景,也不失为一种有效的阅读方法,但是这却跟读者的期待视野之间有着一定的差距。但是正如微软公司的领导人沈向洋在作品前言中所强调的,通过人工智能来进行创作,这也是我们人文诗歌发展中一个必不可少的步骤。人工智能并非只是取代我们简单的劳动,它也能和我们创造性的活动联系在一起。
2020年,小冰又出版了她的首部人工智能绘画作品集《或然世界》,并配合着自己的画作创作了很多新的诗歌。在《或然世界》中,小冰化身为七个不同身份的女性画家,她们可以是京都祇园花见小路的歌舞花魁,也可以是在非洲之角“这个遍地沙漠和火山的不毛之地”写生的总督夫人。她们来自不同的年代,不同的地域,有着截然不同的人设和人生经历,创造出了风格迥异的画作,营造出了一种奇绝玄妙的艺术效果,形成了一个如同平行时空的“或然世界”。值得注意的是,小冰还为这部绘画作品集中的每一幅画作都创作了一首诗歌,它们或长或短,但都凝结着小冰对于诗歌创作的热情,彰显着人工智能在创造性领域的进步。那么,从《阳光失了玻璃窗》到《或然世界》,小冰的诗歌又有了哪些新的变化,形成了哪些新的美学特征?
首先,跟《阳光失了玻璃窗》中的诗歌相比,《或然世界》中的诗歌文本表达得较为精准,已经能传达相对完整的含义,从前者的晦涩难懂、表意不清变为淡淡的“朦胧”。先看《阳光失了玻璃窗》中的这首《你是人间的苦人》:“这孤立从悬崖深谷之青色/寂寞将无限虚空/我恋着我的青春/你是这世界你绝不其理/梦在悬崖上一片苍空/寂寞之夜已如火焰的宝星/你是人间的苦人/其说是落花的清闲。”在小冰的精准计算下,这首诗乍看确实语言优美,并运用了悬崖、深谷、梦、苍空、火焰、落花等意象,描绘了一幅星夜独立幽谷的图景,但细究诗中的每一句,却发现有许多言语不通之处,甚至很多都是病句,如“你是这世界你绝不其理”这句中的“绝不其理”就十分令人费解,现代汉语中甚至没有这种用法。这样表达不精准的诗句让读者初读时确实有一种“陌生化”的美感,但其内容完全经不起推敲,漏洞百出,无论是从单个诗句来看还是从整首诗来看,都无法传达出完整且合乎逻辑的含义。这样的诗句纵使看起来漂亮,却也不能给读者带来完全的审美感受。再看《或然世界》中小冰的化身之一格利戈里耶芙娜创作的这首《用一把伞撑出思念》:“树林深处的城堡/细雨中春意的仙子曾降临/她看着我的眼睛低语/用一把伞撑出思念/孤独堆满了华美的宫殿/从此我恋上了雨天/美好的回忆滋养着我/眷念着那伞角落下的珠串。”这首诗跟《你是人间的苦人》相比,用词更加精确,语句也更加流畅,基本不会因为表达得不精准而形成阅读障碍。同时,从表现手法上来看,这首诗运用了树林、城堡、细雨、雨伞、宫殿、珠串等意象,营造了一种寂寥幽清的氛围,描绘出了一幅雨中独立城堡图,华丽的宫殿却堆满了孤独。诗人唯独恋着雨天的美好回忆,更显冷清。诗人运用了比喻的修辞手法,把伞角落下的雨滴比作珠串,既十分符合雨滴的自然状态,又与城堡、宫殿的背景环境相契合。
其次,《或然世界》中诗歌的逻辑性相比《阳光失了玻璃窗》有了很大的进步。其一,是意象的选择和词句衔接的逻辑。对于文学创作而言,不仅要做到语句通顺,还需要进行文学润色、追求辞采之美,但也要避免陷入过分修饰、辞藻堆砌。而《阳光失了玻璃窗》中的诗句有一个很突出的特点就是,意象不加节制地随意堆砌,且词句的搭配和衔接非常混乱。纵观该诗集,标题即体现出不合逻辑之处,其中动词“失了”着实令人不解。而诗集内诸如此类的突兀、怪诞的表达比比皆是,如“以代代你明媚的眼睛”“那一滴流绿衣的好人”……如果说这种看似诡异荒诞的词语搭配后现代拼贴式的创新,那么意象搭配和句子与段落之间逻辑关联性的缺失,则必然会阻碍诗歌意境的衔接、意义的连贯和情感的抒发。但在《或然世界》中这一问题已经得到了较好的解决,像“碧海披着烟霭的薄纱/笼罩着人们的爱情”这样的佳句在诗集中俯拾皆是。其次,是情感逻辑。《阳光失了玻璃窗》中的诗歌,按照诗人于坚的说法就是,“写得很差,令人生厌的油腔滑调。东一句西一句在表面打转,缺乏内在的抒情逻辑”,如“快把光明的灯擎起来了/那里有美丽的天/问着村里的水流的声音/我的爱人在哪”。貌似象征主义的诗歌风格,实际上意象却缺乏一以贯之的情感逻辑,文本支离破碎,让人感觉一头雾水,不知所云。而《或然世界》中的大部分诗歌,其感情脉络与思维逻辑都较为清晰,如这首《任春光老了我年轻的心》:“你在现实的世界/不因喊不醒的人而失望/而我被太阳照耀着/任春光老了我年轻的心/到你来到世界时/我躲在明媚的梦里/山岭之高与流水之柔/都从我的梦中醒来。”在这首诗中,诗人表达了对于时光流逝、青春不再,但仍不改初心的情感,脉络与逻辑非常鲜明清晰且贯穿全诗,虽有过于直白之嫌,但与《阳光失了玻璃窗》相比,已经有了很大进步。
再次,《阳光失了玻璃窗》中的诗歌呈现出“虚无化的感伤”风格,而《或然世界》中的诗歌却有了人物和历史的背景。《阳光失了玻璃窗》是小冰对1920年后五百一十九位现代诗人的上千首诗反复学习了一万次以上之后进行创作的。其诗歌明显的缺陷之一就是没有历史事件作为故事背景,缺少具体的地方性,也很少有人物描写。在这部诗集中,让小冰着迷的地点多是“太阳、静海、苍海、康桥、遥里、横桥、高山寺、长桥”等,位置则钟爱“梦里、心上、天上、门前、星中、心中”等。可见,小冰“漫游”的多是一些虚拟的位置和地点。并且,在这部诗集中也很难找到明确具体的人物,只有虚拟的形象,如“苦人”“诗人”“爱人”等,几乎没有历史事件和人物。同时,这部诗集中的诗也很少突出“我”的存在,诗歌中对景色的描写往往比抒情段落更显成熟,因为即便小冰不具备感知情感的能力,也依然可以依靠数据分析对客观事物进行描述。但真正的诗歌不仅要具有诗的语言状态,更要有经验和想象,有和内心感受相贴合的情感逻辑,因此这部诗集中诗歌的情感也呈现出一种“虚无的感伤”。而《或然世界》似乎有意着力于解决这种“虚无化”的问题,让小冰在这部书中化身为七个不同身份的女性画家,她们截然不同的人设和人生经历不仅使得她们的画作异彩纷呈,也让小冰根据其画作而创作的诗有了历史的依托。例如,小冰为书中“为风景而生”的玛丽·吉尔平的画创作的诗《我必然没有失去对爱的信仰》,就十分符合人物的个人经历。对于玛丽·吉尔平来说,她最爱的是绘画和发现如画的风景,在她32岁那年,她把她与父亲最爱的萨尔瓦托·罗萨的戏剧性风景指给了一个在她看来极具绘画天赋的男孩,在她弥留之际,这个男孩终于功成名就。“凝望着荡漾的河水奔流/流云也在天空中舞蹈/这是春天最晴朗的日子/甜蜜的时刻来到了/陶醉于世界的绮丽/沉浸在青草的香/洒脱的人们送来了美酒/看群鸭戏水在湖中/赞颂那未来的生命的喜悦/这就是幸福的心境/我必然没有失去对爱的信仰/而他也知道。”可以说,这首诗把玛丽·吉尔平对绘画的热爱、对如画风景的沉醉,以及对新生画家的希冀表现得淋漓尽致。
从《阳光失了玻璃窗》到《或然世界》,小冰的诗歌创作可以说已经有了长足的进步。这也给了我们一定的警醒,随着人工智能创作的文学作品的日渐增多,其创作也变得越来越标准化和规范化,不断地革新和学习让人工智能创作的诗歌越发“真假难辨”,当然,这也可以被看作是文学创作在不同语境中产生的新的突破。首先,当下的文学创作要善于借助有利的外在条件。以这些条件为基础,运用海量的数据库和精准的程序设计,加上辅助的生动形象的配图,以及文本或是其他的内容,重新构建当下文学的审美要素。因此,就文学其本身而言,无论是其基本的内在含义还是表达内容的外在方法,都会在不同程度上发生变化。其次,在以后的文学世界中,人工智能创作在交互式创作领域将会发挥越来越重要的作用。因此,我们应该意识到,大众所熟悉的人文领域的创作经验并没有能力对这种新生的文化作出相对恰当的解释,甚至会存在逻辑上面的偏差。因此,人类与机器之间的互动不能被当作唯一的参照指标,也不能仅仅把技术看作一种简单的工具。即使出现了一些可喜的变化,AI写作也始终无法取代人类成为文学创作的主体。因为人心不是一种计算机程序,人工智能写作机器虽然能够模仿人的情感、思维和意识,但终究是一台有“芯”而无“心”的机器,无法真正像人类一样拥有独特的情感体验。同时,诗歌不同于类型文学,可以提炼出某种创作模式从而大量复制,相反,诗歌强调独特性,强调“陈言之务去”,而小冰作诗采用的方式却是对已有诗歌的学习和模仿,这与真正优秀的诗作需要创新显然背道而驰。尽管人工智能诗歌还存在很多的缺陷,但其创作优势仍然不容小觑。人工智能诗歌创作的效率极高,可以永不停歇地重复学习语料库中不断更新的内容,快速地创造出海量的新作品。因此,我们也应该转变思路,不再将人工智能机器作为人类的对立面存在,而是要以一种“山不让尘,川不辞盈”的包容心态,更加关注人工智能机器本身给这个时代带来的种种机遇、变动和挑战,以及在这种新的时代情境下,人是否有另一种存在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