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谈丰子恺随笔中的人物塑造
作者: 王重远
丰子恺是我国现代漫画的鼻祖,开创了线条简洁却内涵丰富的子恺漫画。丰子恺还是我国现代文学巨匠,创作了不少或温情或悲悯的随笔佳作。漫画和随笔作为两种不同的艺术类型,有着不同的表现方式。不过,在丰子恺看来两者并不孤立。在《中国画与远近法》一文中,他对中国人写诗和作画之间的联系进行了总结,指出中国诗人作诗时喜用绘画的看法和中国画家作画时喜用诗的看法,强调诗歌与绘画可以为对方的创作提供观察的视角。在《我的漫画》中,丰子恺通过“漫”的随意性,强调了漫画与随笔的共通:“漫画二字,望文生义:漫,随意也。凡随意写出的画,都不妨称为漫画,因为我作漫画,感觉同写随笔一样。不过或用线条,或用文字,表现工具不同而已。”在《随笔漫画》中,丰子恺甚至直接将漫画与随笔等同:“我的作画不是作画,而仍是作文,不过不用言语而用形象罢了。既然作画等于作文,那么漫画就等于随笔。”漫画与随笔关系如此紧密,那么丰子恺的漫画创作对他随笔中的人物形象塑造究竟有何影响呢?本文将对此展开思考。
一、丰子恺漫画的特点
丰子恺把绘画的创作过程分解成拈题、选材、构图、着架四个步骤。其中,前两个步骤构成立意,后两个步骤构成用笔。根据对立意和用笔的不同偏重,他又将绘画细分为图案、速写、插画和漫画四种类型。丰子恺指出:“漫画是注重意义而有象征、讽刺、记述之用的,用略笔而夸张地描写的一种绘画。”在他看来,“注重意义”和“用略笔”是漫画的两个主要特点。
首先,丰子恺十分重视意义对于漫画的作用。在他看来,深刻的含义是漫画创作的前提。在《随笔漫画》一文中丰子恺说:“倘使我所看到的形象没有丰富深刻的意义,无论形状色彩何等美丽,我也懒得描写;即使描写了,也不是我的得意之作。”在《漫画的描法》中他说:“故制作漫画,必须先立意,后用笔。换言之,即学习漫画,第一要修养思想。”在《漫画的学程》中他说:“思想不敏,没有见解,不能立意,即使画术很精,其人只是一位普通画工,不能为漫画家。”在丰子恺看来,作为“介于绘画和文学之间的艺术”,漫画是画体中的随笔、小品文,存在着“随意取材、画幅短小”的先天局限性,因此要想做到“内容精粹”,就必须挖掘其中的深刻含义,给漫画画龙点睛。丰子恺的漫画题材广泛,意义深刻,既有儿女们的天真快乐,又有人间百态的酸甜苦辣,每一幅都耐人寻味。根据表达的意义不同,丰子恺将漫画大致分为三类。第一类被称为“感想漫画”,“吾人见闻思想所及,觉得某景象显示着一种人生相或世间相,心中感动不已,就用笔描出这景象,以舒展自己的胸怀”(《丰子恺集》)。第二类被称为“讽刺漫画”,“对于人类社会的不合理发生反感,想加以批评;不用直言指斥,而想出一种适当的比喻来,或者找出一种适当的事象来,描成一幅漫画,以显示这不合理”(《丰子恺集》)。第三类被称为“宣传漫画”,“先有一种意见或主张,欲宣告或劝诱他人;于是想出或找出一种适当的比喻或事象来,描成一幅漫画,使人一见就信受他的意思,或蒙受他的感化”(《丰子恺集》)。
其次,丰子恺在漫画的创作技法上则往往采用“略笔”:在刻画人物时,仅用简单的线条勾勒人物的四肢和躯干,并略去对眼睛、鼻子等面部细节的描摹;在刻画其他景物时,则只着重表现核心细节,而以简单的线条勾勒事物的外形。究其原因,首先是由于丰子恺的漫画往往是通过路边偶见的小景或身边发生的小事来“小中见大,个中见全”,“故宜于‘简笔’”(《丰子恺集》)。其次,“略笔”是漫画“注重意义”的必然要求,“画中表现的只是物象的特点,其他详细点一概删去”(《丰子恺集》)。丰子恺强调,只有在构图中删减不相关的枝节、突出画面的重点,才能强化对意义的表达,从而避免分散观众的注意力。再次,过度精细的刻画会打破漫画整体原有的和谐,破坏画面的美感。丰子恺在《漫画创作二十年》中指出:“有时眼前会现出一个幻象来,若隐若现,如有如无,立刻提起笔来写,只写得一个概略,那幻象已经消失。我看看纸上,只有寥寥数笔的轮廓,眉目都不全,但是颇能代表那个幻象,不要求加详了。有一次我偶再提起笔加详描写,结果变成和那幻象全异的一种现象,竟糟蹋了那张画。”最后,“略笔”是对中国绘画传统创作理念的继承和对日本漫画家竹久梦二所创立的毛笔速写技法的借鉴。传统的中国绘画大都以“写意”见长,注重“神气”,并不刻意追求笔墨的“满”“全”,而是强调“意到笔不到”。丰子恺认为,“作画意在笔先。只要意到,笔不妨不到”(《丰子恺集》),如若不然,“有时笔到了反而累赘”(《丰子恺集》)。此外,丰子恺还深受日本漫画家竹久梦二独创的毛笔速写法的影响,他的“略笔”画法正是脱胎于此。在丰子恺眼中,竹久梦二的画风“熔化东西洋画法于一炉。其构图是西洋的,画趣是东洋的。其形体是西洋的,其笔法是东洋的”(《丰子恺集》)。更为重要的是竹久梦二摒除了以往日本漫画“诙谐、滑稽、讽刺、游戏”等浅近的趣味,更加注重“诗趣”,与中国人的绘画理念更加契合,因此颇为丰子恺接受与喜欢。丰子恺更是借用古诗句“言简而意繁”来形容竹久梦二的作品。
二、丰子恺随笔内容的以小见大倾向
在漫画创作中,丰子恺常常用身边看到的小事、小景“以小见大,个中见全”。当这一理念被运用于随笔创作,就表现为在随笔的内容上,丰子恺往往选取个体的生存境遇来展现整个社会的风貌。
丰子恺随笔首先选取的群体是教师。从九岁进入私塾到二十四岁赴日留学归来,丰子恺度过了长达十五年的学生生涯。在此期间,他遇到了包括私塾里的教书先生、日本的提琴老师在内的形形色色的老师。其中,对丰子恺影响最大的老师是他在浙江省立第一师范遇到的李叔同和夏丏尊。关于恩师李叔同,丰子恺创作了《为青年说弘一法师》《我与弘一法师》《先器识而后文艺》《回忆李叔同先生》等一系列随笔。在这些随笔中,丰子恺回忆了在杭州求学期间跟随李叔同学习的往事,展现出“民国”第一才子李叔同所践行的“爸爸教育”的“温而厉”形象。关于恩师夏丏尊先生,丰子恺则创作了随笔《悼夏丏尊先生》。在文中,丰子恺回忆了被学生们唤作“呆木头”的夏丏尊的教学趣事,展现出这位国学大师所践行的“妈妈教育”的平易近人形象。无论是李叔同,还是夏丏尊,他们都品德高尚、博学多才,是当时中国教师的杰出代表。
丰子恺随笔选取的第二类群体是自己的儿女。丰子恺很爱孩子,他在生活中细致观察儿女们的一言一行,并将其中的有趣瞬间一一记录下来。在《给我的孩子们》中,瞻瞻因为打碎了心爱的泥人,哭得如丧考妣;阿宝偷偷拿来软软的鞋袜给凳子穿上。在《作父亲》中,儿女们争先恐后地跑下楼买小鸡;元草跌倒摔疼了膝盖,却因害怕落伍,没哭几声就爬起来继续跑。在《华瞻的日记》中,丰子恺则学着瞻瞻的口吻,描述他眼中爸爸理发的恐怖画面,让人忍俊不禁。通过这些童年的趣事,丰子恺热情讴歌孩子的天真与无邪。
丰子恺随笔选取的第三类群体是家人。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丰子恺的母亲。在《我的母亲》中,母亲是坚韧、精明而强悍的:在丈夫去世后独自挑起家庭和事业重担的母亲,“为要兼顾内外,便顾不到座位的安稳不安稳,便利不便利,卫生不卫生,和清静不清静”,坐在“两脚须得挂空”的高椅上,同时应付着里面的工人、外边的伙计、坐在对面的亲戚朋友,以及放学回家的丰子恺。母亲对待丰子恺是慈爱的:她关照起居、饮食等一切的细事,如准备学费、置备行李,还亲自制作一罐猪油炒米粉。母亲对待丰子恺也是极其严厉的:她会在灯下“详询”丰子恺的“学校生活,加以勉励,教训,或责备”,以至于丰子恺每次对母亲“眼睛里的严肃的光辉,觉得十分恐惧”。在丰子恺眼中,母亲“以一身任严父兼慈母之职而训诲我抚养我”“是我的母亲,同时又是我的父亲”。可以说,丰子恺的母亲是忍辱负重的中国女性的杰出代表。
丰子恺随笔选取的第四类群体是朋友。丰子恺幽默随和,结交的朋友有很多。在《忆儿时》中,童年时期的玩伴王囡囡俨然成了丰子恺的兄长:“一道游玩的时候,他时时引导我,照顾我。”看见丰子恺不会钓鱼,王囡囡就“叫他大伯买两副钓竿,一副送我”。他手把手教丰子恺装鱼饵,甚至还帮着拉钓竿。在《湖畔夜饮》中,真正的友情是基于两人共同的爱好:“我觉得世间最好的酒肴,莫如诗句。”真正的友情是聊天儿高兴了,“话声都变了呼号叫啸,把睡在隔壁房间的人都惊醒”。真正的友情是相互不计较得失:朋友邀丰子恺吃饭,却因未带钱由丰子恺付账。第二天朋友还钱,丰子恺不收,就拿着还的钱又吃了一顿。通过记录与朋友们交往的经历,丰子恺展现出了友情的真谛。
三、丰子恺随笔人物塑造中“略笔”技法的运用
在随笔创作中,丰子恺将漫画的“略笔”技法运用到了人物的塑造,使得他笔下的每个人物形象都个性鲜明,让人印象深刻。
“略笔”技法的运用首先体现在人物身形举止的塑造上。丰子恺在随笔中并不细致描写人物的神态样貌,而是用各种细节为读者拼凑出一个剪影,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为读者勾画一个“若隐若现,如有如无”(《漫画创作二十年》)的“幻象”。在《我的母亲》中,丰子恺既没有描写母亲面部的细部特征,也没有描写母亲的动作和表情,而是抓住“坐在我家老屋的西北角里的八仙椅子上”这一母亲在家的常态,以及“眼睛里发出严肃的光辉,口角上表出慈爱的笑容”这两点母亲神态的主要特征,简单勾勒出真实、亲切的慈母形象。在《癞六伯》中,丰子恺只描摹了癞六伯的身形轮廓,“约有五十多岁,身材瘦小”,没有具体描写他的样貌。相反,丰子恺对于癞六伯醉酒后的神态却有细致的刻画,“头上的癞疮疤变成通红”“走步有些摇摇晃晃”。此外,他还通过“此人姓甚名谁,一向不传,也没有人去请教他”,而只能用头上的癞疮疤作为代称,强调了癞六伯出身的卑微。在这里,丰子恺抓住癞六伯出身低微、喝酒后癞疮疤变红等细节,漫画似的勾勒出一个身处社会底层,却自得其乐的小人物形象。
“略笔”技法的运用还体现在恰到好处的人物语言上。丰子恺认为绘画的表现力远不及文字丰富直白,往往需要通过漫画侧边的题字来点明主旨,画龙点睛。在随笔中,语言的点睛作用则表现为对话对人物性情的揭露。比如,在《癞六伯》中,癞六伯即便面对影响生计的鸡蛋买卖,也不肯讨价还价“随你给吧”。见到丰子恺进屋,他就掏出一把花生:“乡下地方没有好东西,这花生是自己种的,燥倒还燥。”内心有了压抑苦闷,他就跑到桥上,指手画脚地反复辱骂:“皇帝万万岁,小人日日醉!”“你老子不怕!”“你算有钱?千年田地八百主!”“你老子一条裤子一条绳,皇帝看见让三分!”不过,周围的人们早已对癞六伯的怒骂见怪不怪,甚至将它当作做饭的闹铃,“好烧饭了,癞六伯骂过了”。在这里,丰子恺通过癞六伯及周围人的对话,将癞六伯的大度、淳朴、热情而又卑微刻画得活灵活现。在《两场闹》中,戴草帽的上流人士在面对地位低下的人力车夫时,就蛮横叫嚣:“要末来拿去,勿要末歇,勿识相的!”但当面对同伴时,他竟然把“不行,不行”这种简单的拒绝喊成了杀猪般的嚎叫。可见丰子恺对上流人士判若两人的势利表演极尽挖苦之能事,让人拍案叫绝。
总之,丰子恺的随笔无论是在内容上还是在创作技法上,都借鉴了漫画的方法,呈现出漫画化的倾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