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柳敬亭的艺术成就和影响
作者: 杨中正
柳敬亭(1587—1670)是明末清初著名的说书艺人,他技艺超群,足迹遍及大江南北,广受世人赞誉。他命途多舛,经历过人生的大起大落,却仍保持一身浩然正气。他的说书艺术独具特色,是扬州评话成熟的标志,影响深远。他的精神品质更为高尚,拥有坚定的民族气节,豪侠仗义,有勇有谋。文人纷纷赠文咏之,孔尚任甚至以他为原型创作了《桃花扇》。
柳敬亭一生走南闯北,说书六十余年,充满传奇色彩。在结识莫后光,深得大师悉心传授和指点后,他的说书技艺迅速提升,在扬州和南京达到顶峰。柳敬亭一生历经磨难,有位居人上的成功,更有寄人篱下的心酸,这些经历不仅让他的技艺更加纯熟,更让他的人格得以完善。顺治十年(1653),张煌言、郑成功等两度攻入长江,江南繁华不再,说书献艺的柳敬亭也因此受到严重影响,流落苏州一带时生活得十分艰辛。后接受龚鼎孳等人邀请,他在京城为贵胄名流说书献艺,轰动一时。柳敬亭用毕生心血使扬州评话成为红极一时的艺术门类。对柳敬亭进行研究,可以弘扬中国传统曲艺,继承中国传统文化。
一、柳敬亭的艺术成就
(一)说书内容
有关柳敬亭的说书内容,今人很难再看到全貌,仅能从零星的资料记载中推测,且大多是长篇中的选段。篇目最多者是他讲述的历史英雄故事。周容《柳敬亭》中载:“癸巳(公元1653年)值敬亭于虞山,听其说数日,见汉壮缪,见唐李、郭,见宋鄂、蕲二王……”可见,书目有《三国演义》《岳飞传》《隋唐演义》等。魏耕《柳麻子说书歌行》中载:“齐听柳麻说汉祖,胸襟豁达龙颜君。貌出英雄天人际,乌雅叱咤非其群。”此诗写于柳敬亭离开左良玉后的数十年中,可知他晚年还说着楚汉相争的故事。
在柳敬亭的说书篇目中,记录最多、描述最细致的当数隋唐英雄故事。例如,余怀《板桥杂记》中载:“年已八十余矣,间遇余侨寓睡轩中,犹说秦叔宝见姑娘也。”又如,吴伟业《沁园春·赠柳敬亭》中载:“楚汉纵横,陈隋游戏,舌在荒唐一笑收。谁真假,笑儒生诳世,定本春秋。”除英雄故事,柳敬亭也讲述一些闺阁故事。例如,王沄《漫游纪略》中载:“柳生侈于口,危坐掀髯,音节顿挫,或叱咤作战斗声,或喁喁效儿女歌泣态。”又如,周容《春酒堂文集·杂忆七传·柳敬亭》中载:“当敬亭说闺阁儿女,脂粉萝泽,或米盐诟猝,罔不解颐,然予不及也。”可见,其说书内容有一个从闺阁脂粉到英雄情结的转变历程,这与时代变迁和艺人经历有关。
(二)说书技巧
柳敬亭的说书技巧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改编原著、刻画人物和说书原则。
1.改编原著
柳敬亭善于改编原著。他所说书目虽取材于已有的小说话本,但并非生搬硬套,而是最大限度地丰富原书可发挥的部分,演出自己的特色,如他改编的《隋唐演义》《水浒传》等回目与原书大相径庭。明张岱在《陶庵梦忆》中载有其说《水浒传》中“武松打虎”的感想:“余听其说《景阳冈武松打虎》白文,与本传大异。其描写刻画,微入毫发,然又找截干净,并不唠叨。声如巨钟,说至筋节处,叱咤叫喊,汹汹崩屋。武松到店中沽酒,店内无人,蓦地一吼,店中空缸空甓皆翁翁有声。闲中着色,细微至此。”在表现武松勇猛的方面,柳编版明显比原著更加淋漓尽致。柳敬亭说书并非平铺直叙,而是充分调动自己的想象,大胆创新。这种创新能加深对人物的理解,再用自己独特的方式演绎出来,惟妙惟肖。正是这种创新精神,使得原本不甚精彩的片段和情节变得丰富起来。柳敬亭善于发掘作品的点睛之处,能够挖掘出吸引观众的“亮点”。也正因如此,观众听他说书,常有身临其境之感。
2.刻画人物
柳敬亭擅长以形象的手法说人状物。明代周容在《春酒堂文集·杂忆七传柳敬亭》中描述柳敬亭说书的情景:“见汉壮缪,见唐李郭,见宋鄂、蕲二王,剑戟刀槊,钲鼓起伏,髑髅模糊,跳掷绕座,四壁阴风旋不已。予发肃然指,几欲下拜,不见敬亭。”柳敬亭说书时情绪饱满,激情洋溢,似是将观众带入壮大而激烈的战争中去,令人身临其境。观众眼中只有书中人物,没有说书艺人,差点儿跪拜柳敬亭。可见,柳敬亭把书中人物性格、动作全都移植于自己身上,使观众为之倾倒,技艺可谓出神入化。明末阎尔梅在《白耷山人诗集编年注》中有如此评价:“始也叙事略平常,继而摇曳加低昂”“说至筋节处,叱咤叫喊,汹汹崩屋。”相比于一般说书艺人,柳敬亭不仅从听觉上满足了观众的要求,更从视觉,甚至触觉上感染着每一位观众。他让自己完全进入角色,根据人物特点模仿其神态、语气、动作等,丝毫不逊于技艺纯熟的表演家。他的政治抱负和英雄情结不能用于征战沙场,只能在说书中表达。这与其他说书艺人相比,必然多出几分触动与感人。
3.说书原则
除了非凡的说书技巧外,柳敬亭还有他自己的说书原则。清说书名家马如飞在《出道录·杂录》中收录柳敬亭的《道箴》,其中载有“疑人疑我悲欢”(意说书者将自己置于说自己与说别人的真情之间)、“可歌可泣情节”(意说书时要保持激昂的状态,述可歌可泣之情节)、“劝仁劝义心肝”(意说书者应传播仁义道德)之句。这些原则是柳敬亭个人品格的延伸,之所以热衷讲英雄故事,是因为他的内心住着英雄。他演绎的不仅是别人的故事,更是自己的理想,这必然使他的技艺胜人一筹。师傅莫后光更是要求柳敬亭要有艺术原则。这在黄宗羲《南雷文定前集》的记载中可见一斑:“说书虽小技,然必句性情,习方俗,如优孟摇头而歌,而后可以得志。”莫后光主张了解各地方言习俗,为叙事、铺陈等打基础。这在柳敬亭的实践中亦得以体现。
(三)作品
柳敬亭将其作品整理成《柳下说书》这一话本集,共八册,百篇(已佚)。刘禹生《世载堂杂忆》云:“所述《柳下说书》,书凡百篇,共八册……文章典雅,掌故纵横,属事遣词,有突出唐宋人说部处。”传“民国”黄侃藏有此书,汪辟疆(即汪国垣)记:“午后季刚约晚饭,饭后打牌四巡,负番币三十枚,季刚大胜。客去纵谈,出床下铁箧,皆申叔稿,以竹纸订小本,如《吕览》《鸿烈》《斠注补》,古历一卷,再出《柳下说书》数册。”(陈汝衡《说书艺人柳敬亭》)今流传者仅十篇目录:《杜孟米三老争襄阳》《元白二人争湖》《宋江气出梁山伯》《程咬金第四斧头最恶》《隋炀帝往来扬州》《蒋兴哥重会珍珠衫》《金银梅两小姐斗法宝》《黄巢杀人百万》《黄巢支解皇叔人赐一脔》《赵家留下一块肉》。清马如飞《出道录·杂录》中收录了柳敬亭的《道箴》,可窥柳之行为规范。柳敬亭的词赋作品和话本今多已佚。
二、柳敬亭对扬州评话的影响
(一)完善传统书目
扬州评话是艺人用扬州方言对小说或民间故事进行再创作和讲演的一种语言艺术形式。柳敬亭对扬州评话艺术的贡献,不仅在于他独特的说书技巧,更在于他所说的众多书词,遂使《隋唐演义》《水浒传》《三国演义》等成为扬州评话的传统书目。在扬州评话《三国》的发展历史上,柳敬亭起到了不可忽视的作用。在题材内容上,前文已述,柳敬亭说书内容多历史故事、英雄传奇,这对后来的扬州评话《三国演义》有重要影响。清咸丰、同治、光绪年间评话名家李国辉在选择《三国演义》故事和人物时,沿用了柳敬亭的选材特点。李国辉的弟子康国华所说《三国演义》评话亦一脉相承。在艺术表现形式上,柳敬亭擅长抓住所说人物的神情特点,传神的语言描述加上惟妙惟肖的肢体动作等,让观众身临其境。刘禹生在《世载堂杂忆》中提到:柳敬亭说到《当阳长坂坡》中张飞大吼一声,骇退曹军的情节时,柳敬亭手持长矛,直指观众,大张巨口,良久不闭。此后,说书艺人秉承了他的说书风格。据《扬州画舫录》记载,乾隆年间说书名家吴天绪说《三国志》中长坂坡一段时,“效张翼德据水断桥,先作欲叱咤之状,众倾耳听之,则唯张口努目,以手作势,不出一声,而满室中如雷霆喧于耳矣”。吴天绪在讲张飞时,亦借鉴了柳敬亭的表演手段。可见,后世说书艺人对柳敬亭说书技巧的模仿与继承。
(二)扩大影响范围
柳敬亭被奉为扬州评话的祖师,不仅因为他技艺卓绝,更因为他扩大了扬州评话的影响范围。第一,他常在书场说书,曾在扬州街头贴“柳麻子又来说书”(沈默《发幽录》)的海报,以至于万人空巷。说书本是市井百姓的消遣方式,但柳敬亭却用自己精湛的技艺和高尚品格吸引了众多文臣武将的尊重和喜爱,因而常被邀请到官员的府邸上说书。这在一定程度上动摇了封建的阶级观念,使得评话艺术成为雅俗共赏的文化。第二,柳敬亭走南闯北地说书,在各地都受到了欢迎。泰州、扬州、南京、松江、南通、杭州、苏州、淮安、庐州、武昌、北京等地都留下了他说书的痕迹。这又在地域上扩大了评话的影响范围,使得扬州评话不只流行于南方,更风靡至大江南北。第三,柳敬亭在泰州生活到十五岁,操着一口泰州方言,扬州、南京、盱眙等地方言都与泰州方言相近,遂在这些地方说书不存在语言障碍。但他在天津、北京说书时,方言就成了首要问题。为提高北方观众的兴趣,他对语音、语速进行调整,熟练掌握了当地常用词句,如谚语、俚语、歇后语等。为适应不同阶级的人群,不同场合的雅俗风格,他改变了传统扬州平话所用的扬州方言,而使用当地的口音,因地制宜。这无疑又为扬州评话争取了更多的听众。要而言之,柳敬亭不仅完善了扬州评话,还扩大了评话在全国很多地方的影响。
(三)培养评话继承人
许多传统评话并无文字,只通过说书人口耳相传来传播。柳敬亭到晚年才开始收徒,徒弟多为扬州、泰州两地人,个中真正能领会说书精髓、取得卓越成就的并不多。居辅臣在拜柳敬亭为师后,深得柳敬亭真传,擅说隋唐故事,曾到通州献艺。王鸿兴拜柳敬亭为师后技艺大进,后成为北派评书的创始人,北派评书也因此而发展起来。王鸿兴一生收弟子八人,即所谓“三臣”(安良臣、邓光臣、何良臣),“五亮”(白文亮、黄福亮、佟起亮、霍士亮、刁亮)。其中“三臣”以说评书为业,“五亮”以说唱弦子书为业。北京评书经“三臣”三门代代延传,谱系分明,至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已传十代,共百余人。柳敬亭、王鸿兴,以及后来的评话名师双厚坪、石玉昆并称为评书四大祖师。可见,通过收徒传艺,柳敬亭对全国众多评话流派起到了重要的影响。
柳敬亭的成功并非任何外力的作用,而是其一步一个脚印的结果。他对说书技巧的揣摩和锤炼可用“认真”来形容,他没有把说书当作一种谋生的手段,而是当作一生的事业。他演绎的故事里包含着他所有的理想和追求。他用自己的个人魅力,对扬州评话进行创新,获得了长足的发展。清初戏剧家孔尚任在《桃花扇》里为其塑像,黄宗羲、吴梅村为其立传颂扬,钱谦益、张岱、冒辟疆为其写诗称赞,说书艺人们尊其为一代宗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