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问陶与洪亮吉交游考述

作者: 杨亦婷 张巧

张问陶(1764—1814),字仲冶,号船山,祖父为清代名相张鹏翮,四川遂宁人。于乾隆五十五年(1790)中进士,历官翰林院庶吉士、翰林院检讨、江南道监察御史、吏部司郎中。嘉庆十五年(1810)出任山东莱州知府。嘉庆十七年(1812),称病辞官。嘉庆十九年(1814),病逝于苏州。船山诗、书、画合称“船山三绝”,其诗作主要存于《船山诗草》二十卷及其《补遗》六卷中,存诗3500余首。后人将他与袁枚、赵翼一起合称为乾嘉时期“性灵三大家”。

洪亮吉(1746—1809),原名洪莲,字君直、稚存,号北江,江苏阳湖(今江苏常州)人。于乾隆五十五年(1790)中一甲第二名进士,授翰林院编修,后任贵州学使督贵州学政。嘉庆四年(1799),参与编修《高宗实录》。后因上书言语触怒皇帝,遭降职,并发配到伊犁谪戍。次年被赦回籍,因此自号更生居士。嘉庆十四年(1809),卒于家中。晚年著有《北江诗话》六卷,被视为“诗家之指南”。

据知网统计,学界对于张问陶的研究多着眼于其诗歌以及绘画方面,对于其交游方面的研究较少,主要有胡传淮的《张问陶与刘大观交游考》以两人交往的时间为线索探讨两人的关系发展与诗歌往来。有关洪亮吉交游的论文有三篇,其中刘青山的《洪亮吉与法式善交游考述》将两人的交游以洪亮吉的行踪为判定标准分为三个阶段,依次分析;蓝士英的《赵怀玉与洪亮吉交游考论》将两人的诗作往来以表格形式展示于论文中,细梳两人交游历程。本文拟盘点张问陶和洪亮吉的交游历程,并以两人身份、交游空间为线索变化为划分标准,将两人的交游划分为三个阶段,从两人长期交往中,研究两人所受影响,并试探讨作为乾嘉时期文人交游的典范对于乾嘉文坛的价值意义。

一、第一阶段:乾隆五十五年(1790)四月至乾隆五十七年(1792)八月

时间上起于乾隆五十五年(1790),迄于乾隆五十七年(1792),这个阶段两人交游,得地域之便,兼有同年关系,志趣相投,遂成为知己好友。后张问陶乞假回乡,两人亦有书信往来。王豫《群雅集》有言:“(洪亮吉)太史天性纯孝,在词馆与孙渊如、张船山齐名,世称洪孙,亦称洪张。”(胡传淮《张问陶年谱》)

两人正式订交是在乾隆五十五年(1790),两人同中进士,洪亮吉以纪游诗示张问陶,后者在诗中对此作出了高度评价。洪亮吉的门人吕培编《洪北江先生年谱》云:“五十五庚戌,先生五十四岁。偕同年张太史问陶唱酬甚多。所得诗文数十首。”(胡传淮《张问陶年谱》)

订交之后,两人过从愈密。从此期两人交游的诗文来看,张问陶多处主动。两人在此阶段创作的诗歌,可谓是文人雅士风雅生活的真实写照,无论是“胜侣偶然合,何妨一举杯”(张问陶《十二月十三日与朱习之石竹堂钱质夫饮酒夜半忽有作道士装者入门视之则洪稚存也遂相与痛饮达旦明日作诗分致四君同博一笑》)时“欢笑成一家”的友朋欢聚,还是“车声一夜绕如環,处处敲门不肯还”(张问陶《十八夜与稚存质夫子卿饮酒朱习之家醉后同车访竹堂茶山沧湄皆各小谈乃去夜近四鼓归松筠庵与稚存同榻抵足狂谈达旦不寐》)的夜间寻访,无论是夜近四鼓之后依旧抵足话聊到天明的快意畅谈,还是“已超生死劫,难破古今愁。何日青天外,同君一举头”(洪亮吉《再送张同年一律》)的离愁别绪,无不表现了两人情深意笃,甚至洪亮吉之子娶妻之时,张问陶也作诗两首恭贺。

综上探讨两人成为忘年之交的原因,主要有以下三个方面:

首先,两人为同年。乾隆五十五年(1790)四月二十一日,两人一同参加殿试。洪亮吉中榜眼,张问陶考中第三甲五十五名进士,两人自此结识并订交。张问陶的《题同年洪稚存(亮吉)卷施阁诗》叙述了他与洪亮吉初相交往时的情景,两人“识面銮坡上”,以洪亮吉“示我纪游诗”结缘。张问陶作为主张性灵的诗人,倡导以诗歌抒发自己的真实感受。因此,他在诗歌中对洪亮吉的赞扬并非刻意奉承,而是发自内心的真实的敬仰。

其次,两人彼此欣赏,对于对方的才学和诗作都表示高度的赞扬。两人皆以才情闻名于世。张问陶自幼聪慧,读书天赋异禀。清代孙桐生《国朝全蜀诗钞》卷二十三中介绍船山云:“天资英敏超悟,读书有夙慧,十岁能成诗。”袁枚称其有“倚天拔地之才”,布政道杨揆尝谓:“蜀中作者自杨慎以后,惟问陶能继之。”洪亮吉比张问陶年长十八岁,诗名远扬,是乾嘉时期“经术、词术并登峰而造其极”者。由此可知,两人皆为清代乾嘉诗坛举足轻重的诗人。洪亮吉《题张同年问陶诗卷》中所写,结识的好友中,诗学各有所长,“惟君一卷诗,尽把秋气收”“惟君一卷诗,宜剪秋灯读”,这种对“秋气”的把握已经达到虽然“气候已迫冬”,但突然之间仿佛置身在四面皆为秋虫的环境,似乎还能够听到秋鸟的鸣叫一般,让人觉得“嘐嘐满寒空”。洪亮吉称赞张问陶诗画面感呼之欲出,给人以身临其境之感,可谓“有声亦无声,均出诗卷中”。除此之外,袁枚《答张船山太史书》中写道:“诗人洪稚存太史,旷代逸才,目无余子,而屡次来信颂执事之才为长安第一。”由此可见,洪亮吉不仅是在给张问陶的赠诗中表示欣赏,在给别人去信中也表达对张问陶的高度赞美。

两人都爱饮酒。据统计,张问陶的《船山诗草》二十卷和《船山诗草补遗》六卷,共收录3000余首诗,其中仅诗题目中或诗中出现“酒”字的便有650余首。洪亮吉诗歌中亦与酒密不可分,或借酒浇愁抒发情感,或以酒排遣愁闷,或以酒会友。清代陆元鋐《青芙蓉阁诗话》云:“四川张船山检讨问陶,才力不减洪稚存,两人俱豪于饮,情好亦最笃。”由张问陶《又答稚存一首》中的“吸尽都城酒万杯,此行原不算空回”和洪亮吉《张同年将乞假归蜀,醉后作两生行送之》中的“朝沽三生暮盈斗,吸尽东西两坊酒”可见,两人不但爱饮酒,且酒量不浅。洪亮吉陆续创作了《岁暮饮酒诗十篇》寄给张问陶共赏。《岁暮饮酒诗十篇》其六中写到“酒人忆酒人,相思倍云苦”,洪亮吉将自己与张问陶都称为“酒人”,可见两人在饮酒之事上的志趣相投。紧接着张问陶也作了《饮酒诗十篇和稚存》相和。两人在京城相知相识并逐渐成为莫逆之交,这段经历也成为彼此人生中至关重要的收获。

二、第二阶段:乾隆五十七年(1792)九月至嘉庆四年(1799)七月

乾隆五十七年(1792)九月,洪亮吉出任贵州学使,两人也开始了长达三年的书信往来,遥寄诗歌。直到嘉庆元年(1796)洪亮吉回京述职,并留任京都,两人才能再次相约出游。其间虽然相隔万里,但两人依旧保持书信往来,洪亮吉给张问陶寄自己的诗札,张问陶也常作诗表达对好友的怀念。可见,路途的遥远并没有隔绝两人的思念与牵绊。

洪亮吉受任从京城到贵州担任学使,路途的坎坷与条件的转变使得张问陶担心好友的心情受到影响,因此特地作诗宽慰好友,并表达了激励之情。例如《寄贵州学使洪稚存同年》,该诗前半部分写洪亮吉“奇人有奇遇”,称此次去贵州担任学使是奇遇,此行并非不是好事,紧接着又说“黔南虽天末,一州已非小”,指出黔南虽然路途遥远,但是地域并不小,自然人才也不少。“侁侁”二字意为众多,取自晋傅咸《皇太子释奠颂》:“济济儒生,侁侁胄子。”“学使”一职是古代管教育行政的学政官,因此挖掘人才对于新上任的洪亮吉来说也是一项非常重要的工作。张问陶写下这样的诗句,无非是对洪亮吉的一种勉励。与此同时,洪亮吉对张问陶的仕途情况也尤为关注。在《张检讨问陶》中,洪亮吉写道:“西蜀奇人作冷官,青毡犹剩十分寒。”洪亮吉在诗中亦将张问陶称为奇人,对于好友身怀大才却依旧做着冷官的拮据处境表示不解与惋惜。在诗的后半部,洪亮吉引用杜子美数次“吟屋窄”来宽慰好友。

洪亮吉体察百姓生活的疾苦,尤其是在上任和回京途中目睹战争带来的生灵涂炭,使得他产生了强烈的忧国之思,他虽然能兴致盎然地参与好友举办的雅集,但又预感国势渐微,流露出对时局的担忧。同样的不安感在张问陶的诗歌中也能发现。乾隆五十七年(1792)十一月,张问陶离开遂宁去往成都,准备北上入京。次年途经河北时,河北正逢大旱,张问陶因“伤河北饥”而作《拾杨稊》。这首诗写出了河北饥民的惨状,目不忍睹,具有极高的现实性和人民性。胡传淮在《张问陶年谱》中称之“堪与杜甫的《石壕吏》、白居易的《卖炭翁》媲美”。

两人虽分置两地,但依旧挂念彼此,互通书信,表达对彼此的思念与牵挂之情。三年任期结束,洪亮吉回京述职,两人再次在京城相聚。从嘉庆元年(1796)正月到嘉庆二年(1797)初秋同处京城,此期洪、张交游主要是洪亮吉主动为多,几乎都是洪亮吉发起或共同参加群体交游,对比第一阶段的交游,还能得出一点—两人的交游圈各有所扩大,而两人关系密切,交游圈多有重合,由此也可以看出乾嘉时期文人群体的交游情况。

嘉庆二年(1797)秋初,张问陶由京师返蜀地为父亲张顾鉴守制,临行前与诗友话别,石韫玉、洪亮吉、吴锡麟等为之践行,张问陶也以砚赠别。

三、第三阶段:嘉庆四年(1799)八月至嘉庆十四年(1809)五月

观察两人此阶段的交游,可以看出,在遭遇困境时,友朋之间的互相安慰与诗文来往,是支撑自己渡过难关的重要精神力量。

嘉庆四年(1799)八月,洪亮吉作《极言时政启》上书成亲王等,以致嘉庆帝震怒,对其初拟判斩立决,后免死,发配伊犁。张问陶写下《怀稚存》表达内心的不忍与对好友的叮嘱:“落日安西凝望远,浮云难掩故人情。”洪亮吉被赦归之后,张问陶也第一时间写下《闻稚存赦归先寄》:

伊吾一夕返惊魂,天遣春风度玉门。

有诏传观褒谏草,无人申救见君恩。

全焚诗笔留心血,重制儒衣想泪痕。

小别经年归未晚,残秋高枕梦江村。

此诗首句用“惊魂”二字形容洪亮吉的经历,流放之行虽苦,但天恩已如春风般降临。紧接着写为什么洪亮吉会被赦免,之前那篇惹怒皇帝的文章现如今受到了夸赞。可见,张问陶对于洪亮吉流放事件的关注,也体现出他对洪亮吉的关心。后半部分的“留心血”“重制儒衣”“归未晚”等寄托了张问陶对友人重新振作的期待与激励。张问陶为洪亮吉的赦归感到喜悦,但也担心友人在遭此一难后会影响其创作的热情与心态。

洪亮吉被贬伊犁后,两人再未会面,亦未见洪亮吉有写作与张问陶有关的诗文。但张问陶依旧有写下关于洪亮吉的作品,在洪亮吉六十大寿的时候还作《寿稚存》为其贺寿,首句可以看出自洪亮吉被流放之后,两人已经有七年没有见面。虽然已经多年未见,但从“绝域文章皆化境,更生岁月即飞仙”可以看出,张问陶依旧关心洪亮吉的诗文创作,且洪亮吉之前也有给张问陶寄过自己的作品,如《岁暮饮酒诗十篇》。因此,在两人分开的这七年之间,洪亮吉应是给张问陶寄过自己的作品,并得到了张问陶“史未书名世已传”的高度评价。成都与常州之间相隔青山无数,张问陶也只能劝慰好友“不须频忆”,以免伤神。

嘉庆十四年(1809)五月十二日,洪亮吉卒于家中。此后,张问陶每每想起挚友,便会写诗悼念好友,表达追忆之情。在洪亮吉逝世之后三年,张问陶辞官过阳湖之时写下《过阳湖怀稚存》,诗中有对挚友的怀念,亦有对彼此才情的惺惺相惜,还有对挚友在世时虽身处蛮荒之地却依旧不忘创作,以诗作开辟新的人生态度的高度赞扬。

分析此阶段洪亮吉没有写关于张问陶的诗文,其原因应是:其一,距离原因。洪亮吉里居期间,仍然是戴罪之身,不准离境。此间的张问陶:嘉庆四年(1799)在京中为父守制,嘉庆五年(1800)至嘉庆十一年(1806)在京城为官,嘉庆十二年(1807)掌贵州道监察御史,嘉庆十四年(1809)任京畿道监察御史。嘉庆十四年(1809)五月十二日,洪亮吉卒于家中。两人始终相隔千里,因此联系比之前少也情有可原。其二,洪亮吉在经历了诸多磨难之后,无论是身体状况还是精神状态都备受打击。他在狱中的时候便自号“更生”,可见他的内心是不愿再提起旧事的。由此也可以看出,上书、下狱、论罪,这一系列的经历对于洪亮吉而言是多大的伤痛。但洪亮吉本人并不是一个会淡漠友情的人,他虽自号“更生”,但并不代表他会完全忘却与友人相处的往事。

张问陶和洪亮吉交游,从两人订交起至洪亮吉去世,持续了二十余年。两人皆是对人谦逊诚恳又热情真挚,不虚伪狡诈,也不惺惺作态,更不存在嫉贤妒能的情况。两人的品格亦影响了同时交游之人,如顺德温谦山舍人温汝能。在两人交游的诗文中,的确时常可以看见温汝能的名字。交游网络中的个体随着文学活动引起整个人际网的震荡与波动,最终促成了活跃的乾嘉文坛。

本文系西华大学“西华杯”大学生创新创业项目“清代诗人张问陶的题壁诗研究”(项目编号:xhb2024046)的研究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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