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装(外一篇)

作者: 李军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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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二,成旺接到通知,周五上午集团公司工会“情系矿山”文学采风团要来,矿工会让他和几名矿上的文学爱好者参加采风和文学座谈会。除了全公司的二十余名业余作者代表以外,地区文联有几名作家编辑也要来。其中,有一位穆艺老师,他见过一次。接下来的几天,成旺魂不守舍,他期盼着那个重要时刻的到来,说实话,他太需要穆老师亲自来一趟矿上了。

成旺小时候就淘气捣蛋,大人打不下,老师管不住,在人们眼里一无是处。后来上了技校,性格变得更加孤僻,老师在讲台上讲井下知识,他却抱着一本新华字典啃,以致后来他的专业课是通过补考才刚刚及格。后来,技校毕了业,他被分配到柳西矿,下井、结婚、生子,不知不觉二十个年头儿过去了,他也从井下被调到地面,成了单位一名仓库保管员。

别人闲暇时打扑克、搓麻将、划拳喝酒,而成旺却把休息时间全用来读书,矿上职工图书馆不多的文学书他几乎都看遍了,他抽空就跑到距单位10公里的县城图书馆办了个借阅证借书来读。后来,他把家安在了县城,每周回家一次。

读书是一方面,不为人知的另一方面是他竟然偷偷写起了文章,但是他只写给自己看,写完了放在自己的床头柜。别人写个东西到处投稿,在公司报纸上发表个“豆腐块”也大肆宣扬,唯恐没人知道。成旺没有被这些人感染,也不愿意同流合污,小时候被打骂,被排斥,给他心灵造成了严重伤害,所以他养成了独来独往的性格,换工作时领导问他想去哪里,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仓库,那里和人打交道少。

如果不是舍友看了他一篇回忆奶奶的文章,如果舍友没有偷偷把他写在稿纸上的文章拿给矿文学协会会长,如果会长没有打印出来投给地区文联,成旺也不会在几年前在地区文联年度文学评奖中获得散文一等奖。

成旺就在半推半就之间被矿上派到地区文联领了奖。文学协会会长把他介绍给文联副主席、著名作家穆艺老师。穆艺老师比他还小几岁,但没有一点儿架子,在会上让会长介绍了成旺的成长经历。穆艺老师不管是在会议总结时,还是后来参加本地区各类文学活动时,都把成旺作为一个典型,给他定位为一个失足青年变成了一个文学青年,说是文学改变了他的命运,而且还希望他成为一名文学新秀。再后来,成旺加入了集团公司文学协会和地区作家协会,在地区文学杂志发表了大量书写煤矿人和事的散文随笔,本地几个公众号也纷纷转载他的文章。

煤矿注重的是安全生产,人们关心的是收入高低,而对于文学这个逐渐小众化的爱好许多人显得漠不关心。成旺除了与文学协会会长和几个写文章的工友有时交流交流,其余人则熟视无睹,不和他聊这方面的话题,他有时候主动提起,问别人看自己最近写的文章没有,大多含糊其词,个别人糊弄他说看了,当问起写得怎么样时,一个“好”字就交代了。

穆艺老师的即将到来,无疑给成旺这颗敏感的心增添了信心。连着两个晚上,他都没有睡踏实。

周四上午,矿工会又通知,为了体现煤矿职工良好的精神风貌,要求参加活动人员按照出席大型会议时才有的要求,穿正装,戴企业徽章。现在是七月下旬,正是大热天,那正装就应该是白色半袖衬衫和黑色裤子。

成旺吃了午饭,在宿舍想躺一会儿补补觉,却总觉得有什么事情没有办,心里慌慌的。他从床上起来,打开自己的衣柜,从里面翻找衬衣和裤子。

作为一个仓库保管员来说,他参加矿上各种会议和活动的机会极少,而且需要他参加的培训班或职工大会,都不需要穿正装。他平常没有穿白衬衣的习惯,总觉得穿白衬衣是机关干部的专利。他翻箱倒柜,找出两件白衬衣还是长袖子的,黑色裤子皱皱巴巴不成样子。他和隔壁住着的仓库主任打了一声招呼,打了一个车,直奔县城。

晚上,成旺做了一个梦,他梦见穆艺老师在座谈会上又狠狠表扬了他一番,矿领导、队领导、文学爱好者或多或少也都在发言中提到他,文学座谈会开成了他的表彰会,让籍籍无名的他在一夜之间红遍矿区。他甚至在梦中把自己的发言捋了三四遍,感谢领导们和老师们给自己参加座谈会的机会,感谢穆艺老师的一再鼓励和帮助,甚至提到朋友歪打正着帮自己投了稿获了奖,最后感谢文学把他从一块河滩里普通的顽石变成了文学园地里一块可以雕琢的玉石……

可惜,美梦最终没有成真。周五上午,穆艺老师没来矿上,他去省城参加一个重要会议去了,其他来的老师对成旺没有太大印象,座谈会上根本没有人提到他的名字。

中午,成旺心不在焉地陪采风团的人到食堂去吃自助餐。一根粉条从筷子上滑落到餐盘里,他胸前被甩了一滴带辣椒的油点子,那红色油点子瞬间在胸口晕染开来,他到县城千挑万选新买的雪白的衬衣仿佛撕裂开一个口子,好像能窥见他血红的跳动的心脏……

补 牙

当我五十五岁内退的时候,我的牙齿也纷纷撂挑子,不断出现各种状况,我不得不一次次走进牙科医院,重复进行拔牙、补牙这样一个恼人的过程。

我第一次牙疼的时候是在我换完牙不久。我清楚地记得那天吃晚饭的时候,当我把一粒醋泡花生放入口中,左边的上下牙齿咀嚼的瞬间,一股锥心般的疼痛从左下边第三颗臼齿穿过肩胛骨、心脏、盆骨、膝盖,直至后脚跟,那个钻心疼啊,是我有生以来遇见的最惊心动魄的一次。我扔下碗筷,捂着嘴,在床上疼得直打滚儿,并不时发出各种怪叫。以前见过母亲牙疼时候的样子,以为她有些虚张声势,如今发生在自己身上,才知道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姐姐在一边说着风凉话:“牙疼不是病,疼起来要人命。”母亲则告诫父亲,以后再不能让我吃糖了。我是记吃不记打,家里的白糖、红糖、冰糖,母亲藏在哪里我都能找到,而且我擅长打持久战,总会把它们在母亲要做甜点之前都逐一消灭。父亲则自我检讨,他经常带我出去,他工友们送给我的糖果之类他从来没有制止,出现蛀牙是迟早的事。这颗

蛀牙整整陪伴了我四十年,不时会捣乱那么几天,让我把过往品尝糖果甜食的时光再回味一番。

我的第二颗牙开始疼是在我蛀牙掉落的第二年。这颗牙是左下边的第二颗臼齿,只要一上火就疼。我用了许多偏方,花椒泡酒后含上,用药物牙膏早晚刷牙,吃牛黄上清丸和龙胆泻肝丸,不知道哪一个起了效果,两天后牙虽然不疼了,但开始周而复始,疼一阵停一阵。后来,它开始晃动起来,影响了我说话和吃饭。我说话时变得走风漏气,唇齿不清。自从十多岁第一次牙疼以后,我就一直用右边的牙齿咀嚼,害得两边的脸不一样大,右脸比左脸大了二指宽。有时候试着用左边的牙咬东西,咬不了几下,就触发疼痛的神经了,所以轻易不敢尝试。我闲下来仔细琢磨了一下,这颗牙疼痛的原因,除了和第一颗牙同样的原因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二十多年前,我周末爱去麻将馆和人们搓几把麻将,无论谁输谁赢,最后晚上都要在面摊上吃饭。那时候豪爽得很,我根本不用起子,拿起啤酒放在嘴边,用后槽牙一咬,瓶盖便从嘴里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感觉自己那时候非常潇洒,带来的恶果就是如今牙齿松动疼痛。本来有心去牙科医院看看拔掉它,但好多人劝不要乱拔牙,容易感染,会降低免疫力,还会得心肌炎,有的还造成死亡。我心中畏惧,便慢慢等着它成熟后,在某一个不经意的时刻自己掉下来。我也没有洗,直接拿了一张纸巾包裹起来,轻轻放到了平常存放各种证件的抽屉里。

我第三、四、五、六、七、八颗牙疼的时候是在我第二颗臼齿掉落的半年以后。这时候,我觉得自己断崖式衰老,身体各个器官大不如从前,两鬓的白发迅速向头顶蔓延,右边的眼角旁出现了五六个豆大的老年斑。这六颗牙齿全是上面门牙右边的牙齿,像是商量好似的,一齐疼,一齐晃。我每天用舌尖舔它们,看它们摇晃到了什么程度。这几颗牙疼痛的原因,除了和第一颗牙、第二颗牙同样的原因外,我觉得应该是它们的服务年限到了,我自小到大没有整修过它们,提前报废是必然的。

如此大规模的牙病,我不得不走进牙科医院寻求诊治。

大夫在检查室让我躺下,他则戴着口罩和头灯,一手一个镊子,让我张开嘴,仔细检查了一番。然后,我们回到他的办公室,我和他相对而坐,他拿着一张表,开始询问:“牙疼有多长时间了?”

我答:“半年多。”

大夫问:“你的牙总体损坏严重,为什么不早些治疗?”

我答:“以前我看人们种一颗牙得一两万,想着以后攒下钱再来。”此时,不禁想起原先我们那个煤老板邻居,天天露着满口金牙招摇过市,一说话晃得你睁不开眼。

大夫问:“你有什么慢性病,比如心脏病、高血压、糖尿病……”

我想了想,答:“高度肥胖,我家遗传。”

大夫顿了顿,又问我:“你喜欢什么体育锻炼?”

我这次没有犹豫,随口就说:“打麻将!”

大夫被我逗乐了。

我赶忙替自己辩白:“打麻将就是体育项目啊!”

大夫忍住笑说:“我又没说不是。你去放射科拍个片,拿上片来找我。”

结果,大夫一看片子,说我牙齿腐蚀厉害,牙根都没有了,最后只能做假牙套来固定假牙了。

我说:“我老觉着那几颗牙长长了,怎么会没有牙根?”

大夫:“什么长长了,是牙龈萎缩,悬在那儿了。”

消除炎症后,我才能继续拔牙、安假牙,所以还得来牙科医院多次。

妻子有一次陪着我上医院,顺带洗了一下她的牙。大夫说她的牙齿非常好。妻子就悄悄和我说:“一样的水土,每天一个锅里吃饭,差距怎么就那么大呢?”

问我?我哪儿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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