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除夕夜的门
作者: 李铁峰年末的最后一天,电力抢修值班室静悄悄的,街上的鞭炮响起来了,行人渐渐稀少,远途的员工已于上午乘末班火车各奔东西回家过年了。
天色向晚,值班室桌子上摆上了水果、瓜子,还有两盒烟,虽然值班室禁止吸烟,但梁茂杰主任还是特别安排给放上了两盒烟。他知道,深夜加班是枯燥的,尤其是凌晨3点到5点那个时间段,谁也扛不住瞌睡虫。到了那个时间段,队员困乏急了,可以轮换着到院子的角落去吸一支烟提提神。
考虑到家在远方的同事,一年难得有个假期能和亲人团聚,居住在市里的队员就每年踊跃报名春节值班。平时值班感觉不到什么,而除夕夜,对于每个队员都有着不同的感触。这不,26岁的年轻队员张鹏程就郁闷了,年前母亲就在电话里念叨,“春节回来赶紧相亲,不能再拖了”。
想起母亲去年给他安排的相亲,张鹏程就感觉头大。媒人王阿姨带着县城的一个小姑娘到他家里去,小姑娘进门坐到沙发上就开始玩手机,半个小时只是瞟了他一眼就不吭声了,任凭王阿姨和母亲坐在那里东拉西扯地聊家常。等到快走的时候,那小姑娘竟然主动起来,话语渐渐向房子、车子上面谈。张鹏程知道她没有工作,现在也不过是大学刚毕业,就很好奇地问她要车子干什么用。结果,人家那小姑娘看着他像看到一个外星人一样,白眼一翻说道:“当下时兴,人家有我就得有!哪怕没用,放在家里闲着,也代表我有房有车!我长得又不差,凭什么人家有我没有?”仿佛张鹏程欠她一辆车一样。
姑娘几句话,把个张鹏程郁闷得不要不要的,本来他一紧张就有口吃的毛病,现在如同狗吃了猫粮一样,真是吐不出来咽不下去,憋得脸通红。王阿姨很善于打圆场,笑哈哈地说:“小于啊,你们慢慢谈谈,想要什么不是很简单啊,就看你们年轻人聊不聊得来!只要聊得来,感情深了,车子啊,房子啊,都可以商量!”说到这里,王阿姨转而又问道,“小于啊,你还没考驾照吧,先去考个驾照吧,否则,有车你也没法儿开啊。”小姑娘爱搭不理地说:“我没驾照不要紧,我可以让我闺密或男同学帮我开呀,有车和没驾照不是一码事。”张鹏程什么也没有再说。
事后,母亲一直怪张鹏程不够热情:“人家提出来要车,也没错,只要你能顺利恋爱了,我们老两口儿想办法给你买,现在县城里的结婚条件必须有房有车,我们不能改变习俗就得顺应形势。”
因此,张鹏程怕过年放假回家,一连三年都被母亲安排相亲,屡屡受挫让他不敢再面对,所以他是唯一家在远方却坚持申请值班的人。当街头鞭炮响起来的时候,他心里很寂寞,也很难过。想父亲,想母亲,想他们一年的辛苦,想他们在家里如何盼望他回家。他不说,只是沉默地看着电脑,但他反常地沉默,还是让同事感觉出来了。同事也不说,避而不谈回家过年这些,就像平时上班一样对待他。
丁零—一阵电话铃声,张鹏程迅速抄起电话,正在嗑瓜子的同事马上停止了,“您好,这里是电力抢修班,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张鹏程怕口吃的毛病暴露出来,尽量将语速放缓。对方沉默片刻,说道:“有你这样接电话的吗?你能不能听我说完再接着说话?”值班长夏海涛马上用手示意张鹏程语速放缓,让对方先说,以免引发投诉。这可是春节值班保电,也是今年最重要的一个夜班,只要安全度过今夜,班组全年无投诉的纪录将是电力服务一项圆满的业绩。其他值班队员也坐直了身子,密切关注着电话,仔细倾听着对方的语音。
张鹏程马上缓慢回答:“您好,请讲。”
“你是修电的吧,你为什么给我拉闸停电?”
“我们春节不停电,是给居民春节保电的。”
“哼,你们不停电,为什么我家没电了。你凭什么给我停电?”
张鹏程头上冒汗了,回答的话语也开始口吃:“我,我没给—给你家停—停电。”
“我不欠你们电费,你凭什么给我停电?你竟然饶舌跟我说话,听你吞吞吐吐地说话,就知道是你给我停的电,你分明在戏弄我。”女客户不依不饶。张鹏程有理说不清,明显处于被动。
夏海涛马上拿过电话:“老师您好,我是抢修班值班长夏海涛。请问,您家现在停电了是吗?”
“不停电给你们打电话干什么,犯得着吗?”
“请问你们家在城区哪个方位,我们马上赶过去给您抢修。”
“我家就在金一路与临西六路交会处的军兴家园,你们怎么给我停的电,就赶紧怎么过来给我送上电,过来迟了我就投诉你们!”
“好,我们马上过去给您检查抢修。”
夏海涛放下电话,眉毛一扬:“伙计们,走吧,抓紧点,这可是大年夜最后一个报修,谁干了谁有福气哟。”
张鹏程回答:“我,我还是不去—了吧,我去了,会,会激化矛—矛盾。”
“你还必须去,你不去,即使修好电,客户也以为你是故意戏弄她,去吧,不要紧张,有我呢!”夏海涛背上工具包,抄起安全帽就跑向抢修车。张鹏程拿起自己的工具包和手电筒赶紧跟上。
抢修车行驶在除夕夜霓虹闪烁的街道上,雪花开始飘起来,车窗前面已飘舞成一片。晚上8点的城市,行人和车辆都没有了,这是除夕啊,多少家庭都聚在一起饮酒、聊天儿、看春晚,把一年最好的祝福送给家人,把岁月最好的时光慢慢品尝。
军兴家园到了,夏海涛带着张鹏程快速下车,向门口跑去。地上已积了薄薄的一层雪。
距家属院门口还有50米,就看到一个中年妇女穿着猩红的翻毛高领大衣,脚上蹬一双红色长筒靴,站在门口路灯下正来回焦急地踱步。看到他们,她转身弯腰从小区大门墙边抄起了一件东西。张鹏程吓得赶紧停住了脚步。夏海涛马上大声打招呼:“老师,新年好,我给您赔礼道歉来了,刚才那位年轻人不会说话,对不住了。”说着拱手施礼。妇女气呼呼地将手里的东西丢在地上,带领夏海涛走到表箱前检查。张鹏程明显看到那丢在雪地上的就是一个破笤帚疙瘩,他不敢吭声,马上打开手电筒前去配合,例行监护职责。
夏海涛打开表箱右侧客户端箱盖,拿出电笔测试了一次,表后开关跳闸了,他指着开关说:“老师您看,就是这儿跳闸了。”
“上午还好好的,为什么跳闸,别人家的为什么不跳闸,为什么偏偏我家的跳闸?肯定是你们给我拉闸了。”妇女还是满腹疑问。
夏海涛还是满脸笑意:“老师,我们才刚刚到呢,再说,我们的任务就是春节保证不停电,哪能跑这么远故意给您停电。这个跳闸原因,应该是你们家有线路故障引发的,而不是人为的拉闸,因为开关跳闸的位置在中间,不是人为能做到的,不信,您可以试一下。”
“试一下就试一下,要是把这开关能拉到中间,你们就负全部责任。”说着,妇女就用力去合那开关,结果,刚合闸,只听啪的一声,开关又跳闸到中间位置了。“咦,还真是这样。那你说怎么办吧?”妇女相信夏海涛的话了,开始用商量的口吻说话。
夏海涛仔细检查了一下开关后的线路,一路检查到墙外,看到线路进了墙体,就说:“假如您不介意,我能到您家检查一下线路吗?”
“可以,欢迎你到我家帮我检查一下,不过,我家没有发现哪里线路坏了。”说着,妇女在前面带路,走上楼梯。夏海涛安排张鹏程在表箱前守护,以免被路过的人合了开关。他背上张鹏程的包跟随妇女到二楼的家。妇女进门后,房间黑乎乎的,她借着手电筒的光找出半截儿蜡烛点上,房间里有了一点儿晕黄的光。夏海涛早已穿好鞋套,再次请示客户进门检查。妇女直爽地说:“快进来吧,别客气了。”
夏海涛让妇女持着蜡烛在前面引路,他打着手电筒沿着室内线路开始检查,从卧室到厨房,一点儿一点儿检查下去。室内冰冷,没有一点儿节日的热闹气氛,好像是独居的样子,夏海涛感觉到一丝寒意。检查到接近门口的开关时,他顺手打开房间的大门,说:“开门透点空气。”
室内一片漆黑,夏海涛能听见那妇女的沉重呼吸,心里想,赶紧找到那故障点,尽快修复送电,这漆黑的房间太恐怖了,好像在不知名的角落潜藏着无穷大的危险。
终于,在洗手间墙壁上,夏海涛看到插座烧坏了,浴霸的插头还插在上面,不仔细看,还真是看不出来。“就是这里了,看吧,烧坏了。”夏海涛指着烧坏的墙壁插座说。随着他拔下插头,那被烧得乌黑的塑料壳就掉下一片。
“你看这样处理行不行,这是客户产权的插座,不是我们公司的产权,我现在先把线路给您处理一下,节后您买个墙壁插座,让你家大哥换上就行了。”
“他走了,没人给我换。”
“他怎么走了,过节呢,他回来买个新的换上就行。”
“他回不来了,刚从这里走了一天,再也不回来了。”高高举起的微弱烛光下,妇女在黑暗里声音低沉。夏海涛顿时感觉毛骨悚然,这样的深夜,那个他竟然再也回不来了。夏海涛感觉那种恐惧感更强了,跳跃着要熄灭的烛火,黑漆漆的房间,不回来的男人,莫名的空洞,看不见的危险逼迫着他。
夏海涛赶紧拿起钳子,清理墙壁上那烧得乌黑的插座。随着钳子剔除塑料壳,一团烧成团的线路纠缠在一起,他慢慢提出来,把过热熔化的部分剪断,再按照顺序梳理清楚,顺便把潜藏在墙壁凹槽里的琐屑慢慢清理出来。蜡烛烧到最后,终于随着焰心猛地亮了一下就熄灭了,房间顿时只有放在窗台的手电光照着局部的地方,夏海涛把手电筒递给妇女:“老师,您帮我打着手电筒,我将线路做一下绝缘处理。”
妇女接过手电,问道:“你这样处理后,不换开关我那浴霸就没法儿用了是吗?”
“是的,只能等到你买了开关再给换上才行。”
“那怎么成,这大过年的,我上哪里去买开关,所有的店都停业了呢,这样我要洗澡怎么办?”妇女把问题踢给了夏海涛。
夏海涛忽然想到,张鹏程有个习惯,经常买一些开关或插座在办公室研究,不知他工具包里有没有。想到这里,他就向包里面搜看,别说,还真是有一个。他拿着插座试了一下,正好安装在墙壁凹槽里。他正要安装,忽然想到,插座烧坏的原因,就是因为浴霸在洗澡时释放出的蒸汽形成凝露,造成插头和插座长期受潮,从而烧坏插座的,一旦漏电,后果不堪设想。想到这里,他跟那妇女说了原因,并建议她在洗手间外面加装一个漏电保护开关,那样可以有效消除漏电危险。妇女很惊讶地看着他说:“咦,你一个男人,倒是很细心啊。”
夏海涛不想接话,就说:“那就给你加装一个吧。”说着走到门口看安装在哪里合适。突然,在妇女身后的黑暗里出现了一张美丽姑娘的脸,她披着长发,眼神严肃,一声不吭地站在妇女身后。夏海涛忐忑地说:“你,你是谁?”那姑娘笑了:“哈哈哈,姑妈,你看这师傅吓得。”
妇女回头看了一眼那姑娘:“嘿,小艳啊,你走过来也不打招呼,吓着师傅了。”妇女和夏海涛介绍道:“这是我娘家侄女,怕我一个人寂寞,在这里陪我过年,是人民医院的大夫,整天走路没声音,像只猫一样就出现了。”
夏海涛尴尬地笑了一下:“好,好。”他想起开关在楼下的工具包里,就要到楼下去取。这时,妇女明白了他的意思,就跟那姑娘说:“小艳,你下去让楼下那电工师傅帮你找出来开关,拿上来就行了,别让师傅来回跑了。”小艳立马脚步快捷地跑到楼下。
不到两分钟,小艳就拿着新开关上来了,递过开关就走回房间了,一会儿拿着一件棉大衣又走出门去,顺手还带上了房门。
那妇女打着手电筒,夏海涛就和她商量安装在哪里合适。谈话间,那妇女就说:“这个该死的,不离开我,我也不用管这电的事,一个女人过日子太不容易了。”夏海涛只能应答着:“是啊,是的。”同时他心里想,一个女人竟然对死去的丈夫骂“该死的”,得有多大的仇恨啊!
“他走了一天,这家里就停了电,你说不是见鬼了吗?”
“这个停电与鬼没关系,是长期受潮引起线路绝缘层老化造成相间短路烧坏开关。”
“反正他走了就停了电,他在家怎么不停?日子过得不顺,喝口水都塞牙。”
“人,总是要离开这个世界的,老师还请想开些。”夏海涛不想和她聊,就加快了手上的抢修速度。
“唉,他要是死了我也不伤心,他不是死了,是跟人家跑了,不要我了,连儿子也带走了,撇下我一个人住着这么大个房子,孤零零地难熬啊。”夏海涛不敢看她,但感觉那妇女满脸是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