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泡底

作者: 赵献涛

大泡底 0

那年,连续下了将近两个月的雨,天像被人捅了个窟窿似的,没黑天没白天地下雨。大泡底村三面环山,是个盆底坑,山上、田地里的水都饱和了,雨水都汇聚到最低洼的大泡底,把地里的庄稼都淹了,整个大泡底白茫茫一片,一眼望不到边,像大海似的。大泡底的高程比江面还低,面积有十来万亩,还是1932年发大水时洪水排不走了,人们给起的名字。

吴老汉的老伴儿走得早,他有两个儿子,老大叫双庆,媳妇叫李颖,老二叫双喜,媳妇叫晓燕。房子被雨水浇倒了,种的地也都被雨水淹了。

大泡底北面是个山,叫大青冈,山坡上大多是榆木疙瘩。连续下雨,有的人家土房山墙被雨水浇倒了,有的房顶被浇塌了,于是人们在高冈上用木杆支起了窝棚,一家老小在窝棚里过日子。

国庆节后,一天比一天冷,各家各户连仓房里都住满了人。双喜和双庆都是拖家带口的,他们在大青冈的向阳坡上,挖了两个地窨子过冬。

入秋雨就停了,水就开始下沉,水位一天比一天低。道路和水渠从水里露了出来,却成了阻挡洪水下泄的障碍物。双喜打鱼时发现了这个事,他去乡里找领导反映。乡里很快成立了清障泄洪突击队,双喜和双庆都报了名。

清障泄洪这个危险活儿,双喜和双庆这哥儿俩,为了大泡底的水能早点儿泄下去,明年好种稻田,他们铆足劲拼命干,这哥儿俩干活儿比队长还上心呢。

水面封冻后,双喜开四轮车拉着队员到阻水的地方去清障。有一天,西北风刮着冒烟雪,老人们叫它“大烟泡儿”。大泡底有几处渔网严重阻水,必须得清理掉。这鬼天气半冰半水的活儿谁也不乐意干,没办法,队长看双喜哥儿俩平时干活儿挺有积极性的,活儿干得还利索,就让双喜开车拉着双庆去拆网。

他们的四轮车刚接近下网口,突然打滑方向盘失灵了,车直接冲向出水口下面的深水区。即使双喜使劲打方向盘,车也没反应。扑通一声,连人带车全掉进排水口下的薄冰区里了。好在他俩都会游泳,不一会儿就游了上来。爬上冰层时,双喜在冰上匍匐着往前爬,而双庆刚爬上冰就站了起来,冰沾上水就滑,他打了一个趔趄,扑通一声,又掉进了水里。已经安全上来的双喜,转身又跳进水里救双庆。这时双庆被水呛蒙扎在了冰面下,被水性好的双喜从后面抓住了脖领子,从冰下面拽了出来。他俩上岸后,在冰上就往附近的住户跑。湿透了的衣服在身上像铠甲一样,只有腿能回过弯来,他们向着附近有烟筒冒烟的村民家里跑,到了屋里换上干衣服,喝了壶热水才缓过来。

自打那次掉冰窟窿之后,双庆说什么也不去清障了,自己开四轮车拉脚挣钱,给村里拉救灾物资。

那年冬天特别冷,市领导来看望在地窨子过冬的受灾群众,在双庆家看到大人孩子清一色都穿名牌羽绒服和军勾皮鞋。村干部看出了问题,找来乡派出所调查,原来是双庆在运送救灾物资时偷出来的羽绒服和军勾皮鞋。双庆被拘留了半个月。

刚过完年,乡里鼓励往三江迁居,双庆第一个报名,他岳父家就在北边的一个农场。

双喜听说了,跟媳妇晓燕合计,晓燕说:“都说老儿子、大孙子是老爷子的命根子,咱们结婚后爸就去哥家帮忙哄孙子了,我看不管这回大哥他们去不去三江,等盖完房子就把爸接回来。”

双喜嘿嘿地笑了,拍着晓燕肩膀说:“还是我媳妇想得周到,其实我早就有这个想法,就是怕你不同意。”

听说双庆要举家搬迁,双喜劝他考虑好了再作决定,他说再琢磨琢磨。

有一天,双喜两口子也来双庆家吃饭。他爹说:“双庆,你们掂量好了再决定去不去三江。地虽然淹了,水排出去还能恢复,房子倒了,我们再盖新房,有什么怕的,那百年不遇的大洪水也不能年年发啊!”

双庆张开嘴想说话,没说又把嘴闭上了。

双庆媳妇李颖站起来,在屋地上转了一圈,她抱着膀说:“爸,你不用担心,不论我们到哪儿都带着你,只要我们有口饭吃,就饿不着你。我爸妈搬三江好几年了,咱家每人分那几亩地还像个宝似的,人家那边的地多得都没人种。双庆打鱼卖的那几个钱,都不够孩子吃奶粉的,怎么养活这个家啊?我都答应我爸妈搬过去了。”

李颖看大伙儿都没吱声,回头指着双喜说:“老弟,嫂子知道你们那点儿小心思,不就是怕我们搬走了把爸扔给你们吗?”

双喜没想到大嫂能说出这话来。他想,看来大嫂嘴上说养老爹,其实是为了让老爹帮忙哄孩子,去三江就是想把老爹留给我们,这还正合我和媳妇的想法。

双喜觉得自己表态还不如让媳妇说好,就捅咕一下媳妇晓燕,然后跟李颖说:“大嫂,你那可是污蔑俺家晓燕了,咱们大伙儿听听晓燕的想法。”

双喜把晓燕推到了前面,此时只有晓燕才能把他爹留住,晓燕一说话,他爹没法儿不答应。

晓燕用手捋了一下头发,笑呵呵地说:“大嫂,其实我和双喜早就合计好了,要是不赶上发洪水,盖完房子就把爸接到我们家了。大嫂今天把话都说了,那不管你们搬不搬走,这么多年你照顾爸够意思了,今天我就把爸接回去。”

这时,双庆把抽剩的半截儿烟头用手指掐灭了,踩在脚下用鞋碾了一下。他慢声细语地说:“我看爸喜欢上谁家让他自己定。要不是因为那几件羽绒服给我拘留了,我也不想走,你们说我在咱村怎么还有脸待下去了。”

他爹坐在那儿瞅了半天,最后说:“双庆要是不走我就帮忙哄孙子,你们要是去三江,我就上双喜那儿去。”

双庆一家三口直接搬到了三江的岳父家。

大泡底平均水深三米,滞留洪水二亿立方米,靠乡里的排水站,得两年才能抽干。

双喜把掉进冰窟窿里的四轮车捞出来修好,自己拉脚挣钱,灾后重建物资运输量大,一天天起早贪黑地忙乎。他爹闲着没事去大泡底下挂网打鱼,每天都能挣几个零花钱。

大泡底的水没排干,稻田不能种了,房子还在水里。乡里安排大泡底村整体搬迁至冈上,给灾区群众发建筑材料,鼓励灾区群众“一年受灾,一年恢复,两年发展”。

双庆到了三江,不仅得到了岳父支持,还得到了政府迁民政策的照顾。他破天荒要种二百亩水稻,当时岳父和李颖都不同意,他就认准了那条道。他跟媳妇商量:“洪水淹得就剩咱家三口人了,这儿地多,咱们得大干一场,打个漂亮的翻身仗,也给咱大泡底的人看看。”

李颖叉着腰说:“咱们在家才种二十亩稻田,你这分文没有想种二百亩,上哪儿整钱去!反正我妈说了,只能借给咱种四十亩水稻的钱。”

双庆笑呵呵地说:“钱不够我们可以找迁民办帮咱们贷款,这儿种稻子都全程机械化了,根本用不了几个人工。秋后赚了咱就能把贷款还上了。”李颖没吱声,算是同意了。

双庆看到农场的一排排旋耕整地、插秧和联合收割机,心里多少有了谱。

刚开春,双庆就体验到农场机械化的力量,这二百亩从来没种过的生荒地,一天就被翻过来了,要是在家那儿得干一个星期。接着筑梗、平地都是用大型机械,拿激光平地仪走一趟,稻池子里像镜子面一样平。

晌午,双庆美滋滋地跟岳父说:“我们是来对了,家里大泡底的洪水还有两三米深呢,只能养鱼了。”

岳父说:“三江这地有劲儿,你看那草都长一人多高,别说稻子了。”

要插秧了,稻池子里的草根子、碎末子都飘上来了,有的飘了大半个池子。草末子只能人工捞,这儿本来人口就少,各户种地主要靠机械,雇不到人。双庆找到迁民办,也联系不到人。再等些天,秧苗大了机械就不能插秧了。钱都投进去了,要是插不上稻秧,那可赔大了。急得双庆两口子都睡不着觉了,李颖和她爸妈整天埋怨双庆地种多了,这回是“贪多嚼不烂”了。

实在没招了,双庆用迁民办的电话打给双喜家附近的小卖店,小卖店的老板连跑带颠地找双喜给回电话。双喜得知哥哥遇到了难处,跟老爹和晓燕说完,就领着十多个人登上了北上的火车。

老家来人了,稻田里的草一个星期就捞干净了。双喜他们没急着回来,帮双庆把机械插秧插不到的池子边角都补栽上了稻苗,帮着扬完了返青肥,看稻苗都分蘖了他们才回家。

临走时,双庆和李颖给大伙儿包了牛肉馅饺子。双庆在岳父那借了几千块钱要给他们付工钱,可他们是看双喜的面子来的,钱是说什么也不要。这把双庆两口子和李颖爸妈感动得不行,李颖爸妈握住双喜的手舍不得撒手,还不停地抹着眼泪,嘴里一遍又一遍地说:“你们要是不来帮忙,今年的稻子是种不上这些了。”

中秋节,双喜一家人都从地窨子搬进了宽敞明亮的大砖房,还迎来了闺女的呱呱坠地。他爹感慨地说:“还是现在政策好啊。别看咱家的土房被洪水冲倒了,国家给砖给瓦,还给水泥和木料,我做梦都没想到还能住这么宽敞的大砖房。”

他爹这几天胃口不好,连续几天都吃不下饭了。晓燕让双喜领他爹去医院检查,检查完后也没什么毛病。回来的路上,他爹跟双喜说:“双喜,我这是心病啊,天天看着小孙女就想起来我大孙子小时候了,这都大半年没见着我大孙子了,今年咱们也没种地,咱爷儿俩去趟三江吧。”

双喜跟晓燕一商量,晓燕赶紧找出钥匙,打开柜子上的小锁头,给双喜他们拿路费。

在火车站出站口,大孙子喊:“爷爷!我在这儿呢!”双喜他爹胳膊上还挎着个提包,一把就抱起了大孙子问这问那的。

双庆领着他爹和双喜去了稻田,他们看着金黄的稻穗被一阵阵秋风吹得稻浪滚滚。双喜测了测产,比大泡底亩产要低二三百斤,但这里机械化程度高,种地投入的底子也少,种的面积还大,今年是赚到钱了。

双庆劝双喜和他爹,让他们搬三江来种稻田,比家里挣钱容易。双喜不同意去,他爹也舍不得离开那栋新盖的大砖房。

转过年,大泡底的水排干了,双喜找了五个亲戚在银行联保贷的款,种了一百亩稻田,想学学双庆打个翻身仗,把娶媳妇和盖房子拉的饥荒早点儿还上。

双喜选了个谁也没种过的高产品种,自己还买了台插秧机,想打个漂亮的翻身仗。别人家的稻子都打苞了,他家的稻子还分蘖呢;人家的稻粒一掐直冒浆,他家的水稻刚打苞;还赶上那年秋霜来得早,秋后双喜打了几百袋瘪稻子,赔了个底朝天。

双庆听说后,让双喜全家搬三江来。这下全家人都放心了,双喜第二天早上就登上火车,去三江先打个前站。

双庆很热情,在车站接到他,没回家就直接领着他去看地块,看房子什么的。双喜发现,他这次来三江跟上次来帮忙捞草可大不一样了。晚上吃饭时,双庆岳父问双喜:“大侄子,你这几年总共赔了多少钱啊?”

双喜掰着手指头算,结婚、生孩子、盖房子、种地总共花了二十多万,现在亲戚朋友都已经借遍了。他说:“今年春天种地五户联保贷款的五万块钱,我要是还不上,人家那四户不但不能贷款了,还得替我还银行的贷款,大嫂得先借给我五万块,好把贷款还上。”李颖和她爸妈一听,还挂着笑的脸一下子就拉下来了。双喜从李颖和她爸相互传递的眼神中发现,他们中间好像隔了一堵看不见的墙。

双庆家没地方住,他陪着双喜在农场招待所住的。双庆说:“我这几年稻田越种越多,挣了点钱都投资购买机械设备了。不过,你说那五万块钱还是没问题的。不过,现在地源挺紧张的,银行也不给外来包地户放贷款了,我只能帮你解决一小部分种地的投入,要想多种地,资金还得靠你自己琢磨。”

这一夜,双喜翻来覆去睡不着,听了一宿双庆像打雷般的呼噜声。他想,哥也没有挣多少钱啊,哥本来就是个“妻管严”,这又成了上门女婿,这个家哥根本就做不了主,看昨晚大嫂和她爸的态度,是嫌我饥荒太大,怕连累他们,看来是不想让我们来这儿种地。

第二天早晨,大嫂又包了牛肉馅饺子。她爸说“饺子就酒,越喝越有”,于是把自己珍藏多年的老酒从箱底拿出来给双喜喝。爷儿几个边喝边聊,双庆岳父说:“你看这酒,还是上任场长给我的呢,今年他退休了,双庆还想多种一百亩地,说什么也包不着了。双喜,你要是去年想来,那时候咱爷们儿说话还好使,想种多少地就种多少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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